一路的忐忑和恐惧,在踏进祠堂、看到等候的男人的瞬间,都化为云烟消散无踪。女生站在距离青年不远的地方,视线在他的挺拔的背影上稍作停留,便转移到燃烧的蜡烛上——其实,他恨喻家人,是应该的。若不是因为喻家先祖贪慕荣华,他也不会被困在这种狭小的地方,无处可去。
百年?千年?漫长的时光对于永生的妖怪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喻家还有后人活着,他便永远不可能从这个地方离开——千百年囚于这一处,若是换成她,只怕早就疯魔了。
“千年前的天阙山脚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民风淳朴,安乐祥和。有一年久未下雨,村长便带领大家到天阙山上祈求天阙之主的护佑。沉睡了多年的天阙之主被村民虔诚的祈祷声唤醒,为村子带来了久旱后的第一场降水……天阙山上住着神明——村里所有人都这么说。”
喻潇在胡思乱想时,青年忽然出声,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似是沉浸在故事里无法回神。
“直到某天,村子里来了一位异乡人。他受到村民的热情款待,从言谈间得知村里的传说,于是这个异乡人倚靠家族的势力赶走了村民,在天阙山周设下阵法,用天阙山上的无数条生命作为筹码,引出天阙之主,困于阵中,以此来护佑他家族世代昌盛……”
这就是千百年前发生的事?这就是这位神明大人恨意的由来……耳朵烧得发烫,喻潇低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你说,人类的贪欲,在某些时候,是不是比外面那些妖魔鬼怪要可怕得多?”
人类的贪欲……喻潇动了动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出声。
“后来,喻家发生了一场大火,死了很多人。前来看风水的先生告诉他们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不干净的东西,于是为了平息天阙之主的怨怒,喻家人每隔一百年,会向天阙之主献上一个本家嫡系一脉的女儿。”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青年回身看向她,眉眼温和,嘴角微扬:“小女孩,八年,我终于等到了你。”
轮廓分明的脸落入眸子,喻潇抬手捂住嘴,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
随着女生的动作,手腕上挂着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八年来,金铃第一次发出声音——他送给她的金铃。
“看到我,很惊讶?”似是被她的表情逗乐,他走近她几步,倾身看她,“还是,被我吓到了?”
带着凛冽梅香的气息倏然靠近,喻潇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山神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山神大人?”还是这个称呼啊。青年叹了一声,站直身子,“我说了,我在等你。”他笑了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原来,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幼时救过她的神明大人,怎么可能不记得。而且,女生把手腕伸到他面前,金色的铃铛在风里发出一声声清响:“你送给我的金铃,我一直戴在身上。”
“嗯。”修长的手指抚过金铃,青年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仰头看着他的少女——那么认真虔诚的表情。
“山神大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小女孩收回手,好奇地比划道,“你在等我吗?”
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有把他的身份和她现在的处境联系起来。青年无奈重复道:“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喻潇聪慧,此刻脑子却有点转不过弯:“你也是……也是那位神明大人安排来接我的?”
“……”他以为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结果好像因为小时候的一面之缘,让她完全把他从这场祭祀中剔除出去了。“对,我是来接你的。”温暖的手指覆在她的发顶,他温声道,“我的新娘,我已经在此地等候你多时。”
哎?哎哎?喻潇眨巴下眼睛,半晌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小女孩呆呆看着他,喃喃道:“你不是山神大人,你是……你是那位堕为厉鬼的……”天阙之主。
因为过于震惊,她没有比划,只是嘴唇轻轻开合着,他却读出了她表达的意思,微笑道:“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见你长辈口中的那位天阙之主,很遗憾,是我。”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音,门口一阵雨风卷入,喻潇狠狠颤了颤,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吓到你了?”仿佛没有察觉到她一瞬间的退缩,他依然笑得温柔。
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青年是对喻家怀有恨意的天阙之主……喻潇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对喻家的人怀有这么深刻的恨意,既然每隔一百年就要求喻家献上一个无辜的女孩,那八年前,他为什么要救她?那个时候,在那间无人的密室,他要杀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恍然明白了什么,小女孩忽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认真比划道:“我不害怕。”
“不害怕?”他打量着她,忽然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俯身靠近她,“真的不害怕吗?”
在青年俯身靠近的刹那,那张白皙的脸颊忽然龟裂开,在小女孩震惊的目光中,脸皮宛如白纸一样从脸颊上一片片脱落,露出了里面模糊的血肉。一双凸出的眼球转了转,定格在她身上,嘴角依然挂着笑,但因为缺少皮肤的掩盖,露出内里森森的白牙……
“这样,也不害怕?”温柔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似是被她惊慌的神色取悦到,他讥诮地笑了,“不是说,不害怕吗?”
不是说,不害怕吗?喻潇忽然很庆幸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否则在看到脸皮脱落的瞬间,她一定会失声尖叫。可是如今有了一段僵硬的缓冲,再听到他问这话,她居然真的不觉得害怕。
小女孩对着血肉模糊的脸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抚上青年染血的脸颊——嗯,没有预料中鲜血黏腻的触感,是和普通人一样的,温暖细腻的皮肤……
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幻化出来的恐怖面容在女孩的指尖下化为泡影,露出原本线条柔和的脸。
“啊……”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抚在青年的脸颊上,喻潇讪讪收回手,骄傲地仰起头:“我不害怕,不是骗人的。”比起刚才血肉模糊的脸,她见过更加恶心的怨灵。更何况,就算长得难看,他对她也没有任何恶意——不然,早在八年前,他就可以杀了她。
“咳。”青年站直身子,右手握拳抵在唇边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抱歉,我不该故意吓唬你。”
故意吓唬?喻潇不解地歪头看着他。
“说起来,我现在比较在意一件事。”他的视线停在她的嘴唇上,拧眉道,“你的嗓子,到现在还没有治好?”和八年前一样,她还是不会说话。
说起这件事,喻潇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她从出生之日起就不会说话,爸爸妈妈寻了很多医生,也找了无数偏方,都没能治好她的嗓子。
小女孩像只受了委屈的猫,低垂着脑袋看上去颇为丧气。青年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外面的庆典,你进来时看到了吗?”
喻潇点头。
“想参加吗?”
参加?少女倏然抬头,眼睛亮亮的看向他:她虽从小能看见妖鬼精怪,但为了不引起它们的注意,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接触那个陌生的世界。刚才经过花园时,她被宴会上悠扬的乐曲吸引,恍然觉得自己对那个世界的了解过于片面——那样明快而绚丽的世界。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带你去看另一个世界。当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曾经对那个世界的恐惧、警戒和提防,全部化为了好奇和期待。毕竟是十六岁的小女孩,被他牵着手往外走,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欢快了很多,如果可以发出声音,她现在很想哼一首轻快的小曲儿。
踏出祠堂,躲在一旁探头看他们的灯笼磨磨蹭蹭地飘了过来,避开青年,停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
无视了向女孩撒娇的灯笼,青年拿过立在柱子边的伞撑开,侧眸看她:“过来,小心淋湿。”
小女孩快跑几步,和他并肩走进雨幕。
花园里的宴会仍在继续,似是到达了高潮,喝得微醺的妖怪们三三两两撕裂了人形的伪装,熏熏然随着音乐起舞。
两人停在一棵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下,青年松开伞,浅蓝色的油纸伞晃晃悠悠地穿过人群,飘回到老头儿身边。
“那是守门人。”青年解释道,“妖怪聚集太多,阴气过重,对人类不好。若是有人来凤栖梧,守门人会提醒这里的妖怪们全部离开。”
守门人。喻潇默默记下这个称呼。
酒香顺着夜风飘到女孩鼻子里,喻潇循着酒香探头嗅了嗅,一个托盘及时停在她面前,上面盛着两杯满满的清酒。
“想喝吗?”不等她回答,青年端起酒杯递给她,“这是百年绊的酒,在整个三界都是千金难求。”
百年绊?她似懂非懂地接过他递上来的酒杯,离得近了,杯里的果香更加浓郁,却并不呛人,反而勾起了她的馋虫。
“百年绊是妖怪世界里的酿酒工坊,从那里出过很多三界闻名的好酒——点翠溪,醉红尘,还有你现在看到的这种果酒,笑无忧。”
笑无忧,这名字,真的很美。喻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这酒既是果酒,喝一杯,应该不会醉吧?
她觉得自己是不该醉的,然而一杯酒下肚,热量席卷上脸颊,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晃,她双腿有些软,只能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来维持平衡。
好像,有点醉了?宁北珩摸摸她的额头,眼神里是无奈的宠溺:“这么多年,酒量还是这么差啊,你这家伙。”
单手揽住摇摇欲坠的小女孩,宁北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人形的小纸片仍在地上。眼看着纸片人摇摇摆摆,幻化为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女,他淡淡道:“我放在花镜的草药,去帮我取过来。”
这孩子的嗓子仍不能说话。既然人类的各种法子医治不了,那就试试其它世界的办法——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到他身边的这一天,余生里,他自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