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与蕃将的交情,李贤也略有耳闻,不过他始终不信,曹吉祥有如此大的胆子,就算皇帝处置了曹钦,要想牵扯上他这掌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而且他们没有血亲关系,依照曹吉祥如今的权势,犯不着为了一个嗣子,搭上他的前程和性命。
钱元见李贤面露犹疑,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恩师,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弟子冒险前来,就怕再次出现夺门之事,祸及天下百姓,其中利害得失,还请恩师三思,”
李贤见他匆匆离去,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都是走另一条道出宫,他也不知等了几日,才等到自己。钱元自幼聪颖,才智过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他这样郑重其事,倒让自己将信将疑起来。
李贤深知皇帝的脾性,若是自己实言告知,恐怕适得其反,他苦想一夜,最终以整饬军纪为由,劝皇帝暂时留下了因凉州告急而奉命西征的数万大军。
曹吉祥定了吉时,打算到时候先由曹钦率蕃军入城,自己则领着禁军在内接应。计划确定后,曹钦将蕃将们聚到一起夜饮,其中有名都指挥叫马亮,素来胆小,唯恐事情败露伤及家人,独自溜了出来,找到值夜的朝房。
人算不如天算,可巧这天晚上,恭顺侯吴瑾和西征军将领孙镗都在朝房值夜,马亮带来的的消息顿时让整个朝房炸了锅。
“孙将军,事不宜迟,咱们得立刻进宫请示万岁爷,”吴瑾急急说道,“曹吉祥还在万岁爷身边,必须将他制住,去除他手里的禁军之权。”
孙镗手按佩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凭你我的身份谁也进不去啊。”
“进不去也得进,否则,一切都晚了,”吴瑾叨叨说着,看着屋内站着的数名内官,嘴里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杵在那儿,快过来一起想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上话。过了好一会,其中有人嗫喏道,“回禀两位将军,奴婢以前遇上过一回挺急的事儿,后来是从长安右门递了张纸进去。”
“你怎么不早说!”吴瑾一拍脑袋,就往书房跑去,嘴里还不忘说道,“对了,咱们可以用信,快,赶快写。”
吴瑾等不及重新研磨,舔着残墨,将奏疏草草写了,塞入信函,“孙将军,你赶快将奏疏送去长安门,得了万岁爷的旨意,就立刻领兵缴贼。”
“我的兵?”孙镗刚才一通着急,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五万大军尚未开拔,他将信函贴身收入怀内,抱拳道,“吴将军提点的是,孙某这就去。”
“孙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曹贼计划黎明动手,现在刚过亥时,希望万岁爷看到这份奏疏,能早作打算,”吴瑾将他送到屋外,看着他的人影没入漆漆的夜色。
孙镗带人一路跑着,由长安右门内投入奏疏,皇帝接到奏疏后,立即下令捆绑了曹吉祥,还下严令封闭了皇城和京城九门。
孙镗紧急召集西征军士,赶到东长安门攻打曹钦,蕃军数量远远不敌西征大军,曹钦本想突破安定门,但城门全部紧闭。几场混战之后,曹钦被孙镗将士一路剿杀,无处可去,只得退回家中抵抗,孙镗督军攻入,曹钦无奈投井而死。
三日后,皇帝下令将曹吉祥凌迟于市,同时大肆剿灭他的余党,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官员,人人自危,就连宫里的内官、宫人,全都受到牵扯,有不少人平白无故,遭受了池鱼之祸。
曹吉祥被诛当日,钱元向俊草告了半日假。
按照宫规,宫内不许私自祭祀,这场祭奠,除了点心和茶,只剩下氤氲的奇楠香。
他摘下纤细的尾戒搁在案上,浅浅笑道,“七年了,阿婻,想不到终于让我等到了。”
他眼角也泛起笑意,朦胧似一汪秋水。
“当年,若不是为了保全我,你怎会被曹贼利用,最后死在郕王手里。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婻,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我是怎样拼命忍了,才没有上去抱住你。”
他细长的手指微微发颤,拈起茶盏,缓缓将茶水洒落在地。
“阿婻,原谅我,当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能给你。可惜今日也是一样,没有香烛也没有酒。我恨自己,眼高于顶、恃才傲物,最后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他缓缓跪了下来,低头的瞬间,冷冷的青砖上有泪滴弥散化开,“我原以为这是戏文上才有的故事,青梅竹马的一对被无情的命运拆开,他日相逢已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真的成了康妃娘娘,而我却已残缺不全。两人心中有情,却各执其礼,相见不如不见。
你知道么,我对着郕王强颜欢笑、逢迎邀宠,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擢升掌印,替你报仇,可是却被曹贼夺了先机,功亏一篑。今日,郕王死了,曹吉祥也死了,阿婻,你猜不到,我心里有多高兴。”
他扶着案桌,站了起来,室内香味越来越重,已是尾香的馥郁浓烈,“如今我心愿已了,再无顾忌,既不必捧着乳臭未干的苏俊草,也不必讨好那个期期艾艾的皇太子。”
他哼了一声,望着案上的玉戒,私语一般道,“阿婻,我自幼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哪里比不上苏俊草?你一直劝我恬淡寡欲,可我骨子里却是个邀名射利之徒,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弥散的香气在浓烈到极点之后,忽然间淡了下来,好似一颗玉魂,正要抽身离去。
“阿婻,你要走了么,”钱元眼中满是不舍,望着空中,“可怜你温柔敦厚,却命薄如花,我双手沾满鲜血,却锦衣玉食,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他好似嘲笑一般,摇了摇头,“阿婻,今后的日子,我要为自己而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争一争。”
他拈起玉戒,轻轻摩挲了好久,终于寻了块帕子,将戒指细细包妥,存入最下层的屉斗。
一切只要习惯就好。
他随手推开了窗,凛冽的寒气昂然而入。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自己反倒觉得,今日才算一种彻底的心无挂碍,再无束缚。
他又笑了,这一次,只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