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处都是血,手上是血,脸上也是血,永安看着眼前的人,无力地拔出了刺进他身体里的承影,然后看着他倒下去。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和地上的血迹混在了一起,染红了黄沙。
他们这行人已经在大漠里连续行走了快二十日,期间他们遇见过流沙,失去了几名兄弟,也曾连续两日没有找到水源,几近脱水,不过都抗了过来。
今日他们好不容易看见远处的绿洲,程渊告诉永安,他们终于要走出这片沙漠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兴奋,就和一小股匈奴散兵撞上了,大约三百来人左右,正面遇上了,自然是不能放过,而且一个都不能放跑,不然万一有人跑回去跟都可莫通风报信,他们这一行人的行动就废了。
程渊一声令下,弓箭手松开手里的弓弦,箭雨飞向对面,然后士兵们纷纷拔刀的拔刀,使枪的使枪,直接朝着匈奴人就冲了过去。程渊身为将领,眼看着大家都奋勇杀敌,自然也不甘落后,“不用逞强,保护好自己!”离开前,程渊叮嘱,然后便纵马冲进了人群。
永安手里握着承影,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武功虽好,却仅限于和人切磋,从未真正以命相搏。而现在,永安满眼望去,都是鲜血,从这个人的脖子上飞溅出来,从那个人的胸口喷出,永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小心!”疾风一剑格开飞箭,使劲推了永安一把。
这一下力气极大,永安被推出去踉跄了好几步,然后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战场,是实实在在会死人的战场。
一名匈奴人举着弯刀冲到永安面前,疾风想过来救援,却被人纠缠住了,脱不开身,只能大叫,“殿下!”
永安看着那人冲到自己面前,举起了弯刀,那人以为永安被吓傻了,直接挥刀砍了下来。永安来不及思考,反手一剑挡了开来,记着平日里练习的动作,趁着对方门户大开,露出胸口之际,想也不想,一剑直接刺进对方的胸口。
承影触碰到对方衣服时,永安本能地停了一下,平日里都是点到为止,对方却找到了机会,又挥下了弯刀。永安一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手中的承影已经没入对方的胸口,那人喷出一口血,永安的脸上也溅上了不少。
弯刀从那人手中滑落,掉在黄沙中溅起尘土,他的身体也渐渐软了下去,永安无力地抽出他胸口的承影,看着他一点一点瘫倒在地,眼睛仍瞪得老大,鲜血依旧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浸透了黄沙。
“没事吧,殿下?”疾风跑到永安身边,询问她有没有受伤。
永安摇了摇头,她的右手还是有些发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把剑刺进对方胸口,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说不害怕是假的,不慌张也是假的。
“我没事。”永安有些腿软,但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永安有些厌恶战场了,她想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她发现自己其实是很懦弱的,她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强大。原来当英雄这样艰难。
“啊——”永安被叫声吸引回头看去,大梁的一名士兵被一名匈奴人一刀割断了喉咙,他的脸在倒下前正好对上永安的眼睛。
是他!永安还记得他,几天前,夜间休息时,永安和几名士兵闲聊,其中有他。他是个年轻的父亲,脸上总挂着亲和的笑容,永安记得,他才二十岁,家里有爷爷奶奶,有母亲,有弟弟,还有妻子和刚会走路的女儿,至于父亲,已经埋骨北境了。
那天晚上,他谈起自己女儿,欣慰地笑了,说是这一次回去,要带她上街看花灯。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女儿也再也不能跟父亲一起去看花灯了。
他倒在了地上,左手无力地抓起一把黄沙,他想抓住什么?是时间,还是生命?可惜他再也支撑不住,手里的黄沙又散落在地,他永远地闭上了眼,也永远留在了大漠。
永安握着仍旧在滴血的承影,直直冲了过去,避开对方的弯刀,反手一挥,承影已经划破了对方的脖子。这一次的出手干净利落,一击致命。对方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倒了下去,躺在了那个年轻的父亲身边,两人的血交汇在了一起,一起蜿蜒延伸,流向黄沙深处。
永安看着地上的尸体,心想,不论你们生前如何,现在也不过是这大漠里的两具残尸,两缕亡魂罢了!我又会是下一个吗?
耳边的厮杀打斗声渐渐小了,永安抬起头来,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毕竟匈奴只有三百人左右,很快就结束了。
永安远远看见程渊骑着马向她而来,还未到近处,程渊焦急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可有受伤?”得到永安否定的回答后,程渊的声音轻松了些,“那就好,这次我看了一圈,我方损失很小,还好匈奴只有几百人,不然怕是兄弟们有的拼了!”
程渊见永安不说话,只是盯着他身上看,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盔甲,然后说,“身上都不是我的血,放心吧!”
程渊全身都沾满了血迹,永安不用想也知道,他直接冲进了对方的阵营里,肯定经过了不知道怎样的惊心动魄,千钧一发才能完好地活着出来。见他下马,永安便松开了手里的剑,忽地扑了上去,“你还活着,真好!”
程渊听见便笑了,手上有血,不便碰她的头发,就轻柔地抚摸着她背后的盔甲,“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然要活着,而且还要带着弟兄们都活着!”他见永安死死抱住他,想挣开她却也不行,有些疑惑,“是不是吓坏了?”
永安没有作声,只是摇了摇头,程渊又问,“怎么了?担心我?想家了?答应你,这次回去,你就不要跟来了,留在定远城也行。”
却见她还是摇了摇头,轻轻说,“我不回去,我要跟你,跟大家在一起。”
永安放开了程渊,看着正在清理战场的其他人,晚霞映照着大漠,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血迹混在黄沙里,夜雾慢慢袭来,衬得殷红的血迹更加凝重。
“他们在为大梁拼命,出生入死,我不能也不想离开他们。我要让大家知道,身为公主,也可以上阵杀敌,护卫边境,所以我要留下来。”永安说完,就加入了士兵中,和他们一起清扫战场,掩埋尸骨。
经过清理,大梁这边总共有五十七名士兵死亡,八十三名士兵受伤。永安和大家一起,亲手把自己的弟兄一个不落地拖到绿洲那边,埋进了地下,从此他们便要长眠于此了。至于匈奴那边,大家都太累了,又对匈奴人恨之入骨,便任由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大漠里。
永安看着最后一名大梁士兵埋进了土里,为他立好碑,众人皆低头不语,为亡者哀悼。永安见状,将承影一掷,直直插进了土里,单膝跪在了坟前。
“安安!”程渊想去拉永安。
其他士兵们也大惊,“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高煜也在一旁说,“你疯了?”
永安轻轻拿下程渊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然后右手握着承影剑柄,大声道,“这一跪,是感谢诸位以命护我大梁,大梁皇室感谢诸位!在此,我以天子剑向诸位亡灵起誓,我,”永安略微一顿,又坚定地说,“萧徽音,决不后退,必要匈奴血债血偿,誓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大家安息吧!”说完深深低下了自己的头。
程渊和高煜带着众人跪下了,程渊道,“安息吧!定会让匈奴血债血偿!”
高煜也说,“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永安等他们喊完,便起身了,众人也跟着起身了。永安拔出了地上的承影,紧紧握在手里,看着面前的士兵,大声说,“兄弟们,我身为大梁公主,定会和大家同甘共苦,共历生死!”说着举起了手里的承影,“父皇虽未亲临,但赐我承影,见此剑有如陛下亲临,我与你们同在!大梁皇室与你们同在!”
众人齐齐跪下,“万岁!万岁!万岁!”
我是永安,也是萧徽音,独一无二的萧徽音,无可替代的萧徽音。
年轻女孩的面上浮上几丝寂寥的笑意。
大漠里温差很大,夜风袭来,凉意阵阵,程渊带领众人找了个背风的山坡驻扎,生起了火堆,众人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取暖,嬉笑调侃,闲话家常。
永安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望着谈天说地的士兵,不知道在想什么,程渊走过来见她这样,问道,“看什么呢?”
永安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人群中,程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坐了下来,“很惊讶下午才刚结束战斗,失去了兄弟,现在他们就和往常一样了?”
“你很聪明。”
“多谢殿下夸奖!”程渊搂过她,语气里透出超越年龄的沧桑,“你不懂,上了战场,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已经攥在阎王手里了。如果能活着结束一场战斗,剩下的日子都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当然要庆祝了。”
永安看着程渊,“所以你就是从阎王手里逃脱的男人?”
程渊轻笑了一下,“自然是,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大家的命都是偷来的,习惯就好。你这次活下来,下次就不一定了;下次你也活下来了,还有下下次,总之,只要穿上这身盔甲,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永安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一句,“我陪着你。”
程渊轻轻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将才!还挺能振奋军心的!”
“我很喜欢和兄弟们待在一起,我也很想大家每个人都能平安回家,所以我要留下来,跟大家一起战斗!”永安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我也很想让上京城里的人看看,萧家的儿女都很出色!”
“那我该叫你安安呢?还是徽音呢?”程渊眨了几下眼睛,永安觉得他的眼里有浩瀚的星辰。
永安注视着程渊,程渊也看着永安,等着她的答案。永安略作思考,“随你,我不介意。”
程渊反问,“你想通了?”
永安微微仰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大漠的夜色比上京更美,繁星点点,如梦如幻。永安不自觉地说,“她没见过大漠的风光,也不曾身披战衣,手刃敌军,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那些相似,或许只是血缘,或许只是偶然,总之我们是两个人。况且她已经不在了,就算还在,不管我们俩长得再相似,我想旁人也能一眼分辨出我们。
我们不是一个人。
至于名字,她只是‘大梁昭宣帝与懿德皇后嫡出长女永宁’,这简单的十六个字而已。说起‘萧徽音’,世人只会记得我,永安公主萧氏徽音!是我!”说到后面,永安渐渐激动起来,程渊握紧了她的手,想是要给予她力量。
永安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其实她没错,我只是不甘心,母后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看看真正的我呢?我要告诉她,我是萧徽音,是独一无二的萧徽音,不是谁的替身!”
“你现在做得很好,真的!”程渊说。
永安又说,“我一开始跟你们一起来,主要还是想证明给世人看看,但是经过下午的一仗,我觉得我对父皇说的‘公主既得天下臣民养,当以自身报天下臣民’有了不一样的理解。其实除了和亲,我还可以守边疆啊!报答天下臣民。”
程渊“嗤”的一声笑了,“小丫头心胸还挺大!”
永安不乐意了,“我不小了,十六了!”
“好好好,长大了,长大了。”程渊摸着她的脑袋,“安安是大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靠在树上,谈论着夜色。永安看着浩瀚星空,又望向程渊,仿佛觉得程渊的眼睛和星空融为一体,不禁道,“你眼睛长得真好看!”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说了。”
“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星星!”
“你这样夸我,我就收下了!”
两人嘻嘻哈哈说笑着,永安突然理解了程渊所说的偷来的时光,只有经历过生死,才能知道相守在所爱之人身边的喜悦。
“你们俩在这儿啊!”高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永安回头,见高煜左手上缠了麻布【1】,脱口道,“你受伤了?”
高煜闻言,晃了一下左手,“这个啊?不小心弄的,小伤!”
永安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程渊,然后才对高煜说,“你居然受伤了?”
“受伤很奇怪吗?打仗哪有不受伤的!”高煜说的理所当然,“而且阿渊以前也没少受伤啊!”
程渊见永安看着高煜的左手若有所思,想了一下,说,“大家都是人,都是会受伤的,战场上可不会管你是小兵还是将军,该流血还是会流血的,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这一次结束了,你就好好待在定远城,你要的‘功名’已经够了!”
永安认真思考了一下程渊的话,他说得对,打仗就是跟死亡受伤分不开的,能侥幸不死,只是受伤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世间幸福,不过平安二字。
备注:
【1】查了一下,没找到古代的绷带纱布叫什么,所以就写的“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