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商队正在林间小道中疾行,马车不时刷过树枝,惹得一阵“哗哗”声。
“刘叔儿,这次时间这么紧,又遇见这种事儿,真的挺晦气的。”一辆马车内,一个声音轻微的想起。
“二少爷,没有关系的,人生岂能都一帆风顺?”一个年长的声音响起,“其实这次怪不得任何人,谁也不知道那宁王要造反,九江郡都戒严了。结果到了长江渡口却乘不了船,只能走陆路。对了,那两个人怎样了?”
“醒了一人,但很虚弱,另一人至今仍是昏迷不醒。大哥也真是的,管这闲事干啥,救了两个累赘回来,还要分派人手照顾。依我看,扔在路上让他们自生自灭得了。”
“话不能这么说,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少东家既然发了善心,你也不用把抱怨的话挂在嘴边。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少爷你也是随时去照料一二的。这次的时间这么紧,少东家也是亲自带人快马加鞭的前去与人协商,希望能宽限些日子,也是防止我们逾了期,毁了信誉。二少爷,要记住,做我们这行的,信誉比什么都重要。招牌毁了,那可什么都没了!”
“是,小啸记住了。”
“嗯,此行离目的地还有千余里,叫大伙儿腿脚麻利点,希望能在十日内到达。”
“好嘞,小啸在大伙儿歇息的时候就通知下去。”
………………
“水,水…”一道虚弱的声音传到陈勇庆的耳边。陈勇庆一个激灵,正在打盹的他猛地惊醒,仿佛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过来。
“少爷,少爷!”陈勇庆连忙将挂在车里的水囊取下,将它凑到袁诣嘴边。
“咕咕咕”
袁诣喝了几大口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但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陈勇庆目瞪舌僵,“你是谁?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少爷,我是勇庆啊,我是陈勇庆啊!这可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啊!”
袁诣此时确实是浑浑噩噩的,记忆的片段如走马观花般闪现而过,从儿时的顽皮淘气,到父母的耐心启蒙。从老师的谆谆教诲,到自己慢慢长大考入了国防大学,最后成为一名海军航空兵。画面到了东海海域战争爆发,在向自己的舰载机奔去,舰体在这时却被一枚漏网的导弹击中,他只得跳入海中时戛然而止。再之后袁诣脑海里浮现出了几道身影,袁诣再想看清楚他们时,一种发自灵魂内的疼痛突然袭来。
“啊!”一波波的疼痛感连绵不绝,袁诣疼的大叫起来,随即又陷入了昏迷中。
“怎么了?怎么了?”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名约十四岁左右的少年探头问道。
“没事儿,公子可能伤痛难忍,忍不住叫出了声。”陈勇庆谨慎的说道。
“哦,那就好。可能是之前上的那些伤药吧,虽然效果很好,但是药性确实也猛了些。”少年面带疑惑,自己又嘀咕了几句,将门帘合上。
陈勇庆看着袁诣的头部,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担心。回想起他跟着袁诣跌落到河里,手忙脚乱的抓着昏迷的袁诣。再回想起他让袁诣趴在一根漂浮在河中的浮木后,袁诣后脑的那道小口。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公子怎么可能失忆?怎么会失忆?想到这里,陈勇庆感到了一丝绝望。
“呃…”袁诣再次在迷糊中睁开了眼睛。看着还在独自沉思的陈勇庆,袁诣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却始终想不起眼前这人的名字。
“这位小哥,你既然称呼我少爷,那你一定知道我的过往,与我说说吧。”冷静下来的袁诣微弱的说道。
陈勇庆闻言挪了挪身体,小声说道:“少爷,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其实我们也仅仅相处了几天而已。但是你的再造之恩却是我这辈子难以报答的……”
随着陈勇庆的叙述,袁诣脑海里似乎又显出了几道人影。但头部在这时又在隐隐作痛了,吓得袁诣赶紧停止。
陈勇庆了解的确实只是片面,袁诣只知道自己是在安陆州出生,祖辈应该做官的,和兴王殿下是儿时玩伴,准备去南京国子监深造。路上卷入了宁王之乱中,被人打落悬崖等等。
袁诣有点懵,按理说自己应该是现在穿越的,毕竟前世的记忆都历历在目,但是那几道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自己感到了亲切感?为什么眼前此人感觉如此熟悉?
算了,不想了!袁诣轻轻摇了摇头,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吧,至少现在总要生活下去。
“大伙儿今天赶了一天路,都休息啦!把马车和货物都清理聚集安放在一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陈勇庆搀扶着袁诣慢慢走出马车,虽然天色已黑,但是不远处的那堆篝火却照映着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马车没有很多,加上自己乘坐的只有六辆,其中两辆马车载人,四辆马车运货。此时,有四五人正站在马车上搬运物资,车下有七八人正在肩扛背挑的将下地的货物运到一个废弃的窝棚里,窝棚里也同样有人在忙碌着。
“两位小哥,你们终于醒了。这一路颠簸,你们还请多担待啊!”一名大约五十来岁的老者笑着向袁诣两人拱手。
袁诣推开陈勇庆,整了整衣服,恭敬的道:“长者慈悲,多谢长者活命之恩!”
看着袁诣的举动,这老者双眼微亮,“不敢不敢,两位乃是我们少东家遇见搭救的,我们也仅仅只是略尽绵力,谈不上活命之恩。”
“长者客气了,如果没有长者照料,想必我们早已弃尸荒野了。敢问长者,这是要去哪儿?”
“别长者长者的了,只是痴长几岁罢了。老汉姓刘名全,如果不嫌弃,你们称呼老刘即可。”刘全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本是这徽州商人,日前去远方收购一些货物,再运送到杭州贩卖。这不,走到九江府却被告知宁王叛乱,到处都戒严了,所有的船只都不能通行。少东家只好退而求其次,也幸好走的陆路,才能遇见两位小哥啊!敢问两位小哥这是?”
袁诣和陈勇庆相视一眼,袁诣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刘老,实不相瞒,我这儿可能受了损,之前很多事儿都记不得了。”
“刘老,我家少爷其实也是受了宁王之祸。被贼人打落了山崖,幸好大难不死,但是他的头部受了伤,还是我来说吧。”陈勇庆自幼就在外闯荡,说的话也是亦真亦假,让人挑不出瑕疵。
“哦,原来如此,袁公子不必担忧,现在你安心疗伤即可,这失忆之症也非不可根治的。”刘全摸了摸胡须,沉吟了片刻,道:“这样吧,袁公子与陈小哥现在离去也不安全,你们可暂且跟随我们前去杭州府,到了杭州公子可自行离去。只是这路途迢迢,我们又要赶时间,到时候路上可能会很辛苦,两位……”
“谢刘老收留,我们二人绝不会拖了后腿。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需要我二人帮忙的,刘老尽管吩咐,我二人决不推辞。”袁诣答道。
“好,好。现在天色渐晚,我们就不用站在这儿了,等这些小伙儿暂且忙碌一阵子,我们喝口热汤再聊吧。”刘全说完将手一引。
袁诣连忙推辞,落后刘全半个身位,在陈勇庆的搀扶下跟着刘全进了窝棚。
待几人盘膝坐下后,袁诣才注意到刘全身旁的一个小子,虎头虎脑的,双眼透着一股灵性。
见袁诣注意到旁边之人,刘全笑了起来,正要应答时,那小子脱口而出:“两位好,我名程啸。大哥将你们救回后,还是我亲自给你们擦的伤药呢。之前袁大哥疼痛难忍,我闻声前来查看,唐突之举,还请两位勿怪。”
“原来是程哥儿,我名袁诣,这位年岁稍长,名陈勇庆。”袁诣连忙应道。
“不知两位年庚几何啊?我以为只有我等徽州之民才会在小时就出门闯荡,想不到两位小哥也是这般年轻就独自出门了。”刘全问道。
“小子今年已经束发(男子15岁)了。”陈勇庆倒是干脆利索的回答道。
袁诣皱着眉头,忍着针锥似的痛苦想了半天,在几人想要劝慰时才应道:“小子记忆不全,如果没有出错的话,应该是正德三年。”
话音落下,几人都是一阵唏嘘。“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袁公子竟然如此年幼,不过看你这体格和身高,我等都以为你已经豆蔻(13至16岁)或者束发(男子15岁)了,没想到你才到总角(8岁至13岁)。”刘全浅笑道。
“哈哈,袁小弟你可比我小啊,我都豆蔻了,明年就束发了。刘管事,我终于遇见一个比我小的了。”程啸开心道。
袁诣不禁莞尔,要论两世相加,自己可是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了。淡然一笑,袁诣突然想起之前刘全眼里的唏嘘之情,忍不住问道:“刘老刚才说,你们徽州人从小就出门闯荡,这是为何?”
刘全被袁诣的话问得愣了一下,旋即长叹了一口气,道:“两位是有所不知啊,徽州从古至今,土地就稀缺,仅巴掌大的一块泥土也要种上一株稻谷。徽州苦啊,由于没有成片的耕地,我们只能在山凹之间寻找开垦一些零星的土地,称之为“薄土”,往往几十级薄土还不足一亩。由于徽州山高峻岭,难以蓄水,十几天不下雨,土地就干裂,作物也就枯死了;亦或者一场暴雨之后,山洪爆发,将粪土禾苗冲的荡然无存。你们看看此地…”刘全颤抖的将手指着这处窝棚道:“此地原本应该是为了种植庄稼而修建的。这里原来应当有开垦出的一些薄土,但是你们现在看到了,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估计也是土壤被大雨冲刷,没有了种植之地。种植之人只得放弃这里,另寻土地去了,哎!”
顿了一顿,刘全继续说道:“‘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庄园’,你们能体会到我们坐在被摧毁的田坝之上,望着远处山峰的那种黯然神伤的心情吗?徽州一年的粮食仅能养活全境十分之一的人,不是我们懒惰,而是无地可种啊。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很小的时候就独自外出去寻求谋生之路,这都是被逼的啊!我们这些人都还算是好的,能够在东家的手下打杂,还能混个温饱。哎,“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有些小家伙十二三岁就得完婚,然后外出闯荡,或许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才能返乡;或者永远也回不来了,客死在异乡的土地上,无奈啊!”
“呜呜呜”一些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了袁诣的耳朵里。
袁诣抬头一看,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四周已经坐满了人。所有人听着刘全的话,眼里都是饱含热泪,更有几个瘦小的身影正在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除了七八位约莫二三十岁的大人,其他的都还是孩子,大的约莫有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袁诣大致数了数,二十人左右,本就不大的窝棚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算了,不说这些俗事了。人啊,总要向前看的,至少我们现在还有吃穿,还能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汤应该热了,大家都喝一口暖暖身体吧!”刘全吁了一口气,宽慰着众人。
随着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肚,气氛也热闹了起来。袁诣大致了解了这只商队的情况。徽州歙县程家是县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特别是歙县篁墩村程氏,更是整个程氏宗族的聚集地。刘全现在效力的程家家主程荣升乃是篁墩村的其中一分支,主要从事盐、丝绸、粮食的行当,最开始在江淮两地贩卖盐与粮食,挣了一些钱财,生意也越做越大。后来程荣升在歙县开了程家八院之一的欣院。程荣升有两个儿子,程啸是程荣升的二儿子,从小就跟着几名管事学习经商之道。而程荣升的大儿子,就是救袁诣两人的少东家程云,早在两日前就带了两名伙计赶去了宁波府与买主进行协商去了。又有护卫头领,名廖金武,手下有院内护卫十人,这些护卫除了保驾护航外,也会帮着搬运货物,打打下手。至于袁诣见着的那群孩子,都是院内的伙计和学徒。
“啪啪啪”
刘全拍了拍手,道:“程啸、唐鑫、李棋,你们和我一起去清点下货物;金武,辛苦你们值下夜。时辰也不早了,大家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赶早。”
看着刘全几人起身,袁诣本打算跟着去看看的,想到这毕竟是人家的货物,或许有什么隐讳,怕唐突了几人,便和陈勇庆寻了处离火堆不是很远,又比较干燥的地方,和衣而眠。
迷迷糊糊之间,袁诣仿佛看见了几道人影站在他面前,又像是在对他细细述说着什么……
…………………
此时此刻的安陆州,兴王长史府内,袁宗皋看着陆松传回来的手稿,老泪纵横。
十几日前,袁家人就见过了沫梓妍与鸳儿。看了袁诣的家书,再听了沫梓妍的讲述,袁西平和陈芸曦都是不胜唏嘘。陈芸曦更是决定收沫梓妍为义女,这样也能给这个苦命的女子一个温暖的家,至于鸳儿,也算作了袁家的丫鬟,不过她只负责服侍沫梓妍。
大家都在为沫梓妍的遭遇感到怜惜,为造成百姓民不聊生的乱臣贼子感到愤怒,唯有袁宗皋和袁西平在心里有着深深的担忧。袁诣这次闹出的动静不小啊,想着孩子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人均是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只是不显露出来罢了。
“果然祸事来了……我的诣儿啊!”袁宗皋看完手稿,整个人都显得憔悴极了。家里的这么一根独苗苗难道就这么被毁了?袁宗皋心里始终不相信。
“爹”袁西平接到袁宗皋要见他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当他跨入屋内,一个字刚刚出口,却见父亲双眼通红的样子,袁西平心里猛地漏跳一拍。接过袁宗皋递过的手稿,他十目一行的看着。看着看着,袁西平整个人如遭雷击似的瘫软在地上,泪水随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手稿上。谁说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袁西平喃喃自语道,“我相信诣儿不会出事的,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出事?找!爹,我们派人去找啊!”
袁宗皋步履蹒跚的走到袁西平面前,将他拉起,“找,我们肯定是要找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西平啊,这件事现在不能告诉你娘和曦儿,我怕她们承受不起,先瞒住一时吧。稍后我会面见兴王殿下,请求他那儿也代为隐瞒,毕竟王妃殿下和永福郡主对诣儿的感情也是很深的。他们现在正处在守丧期,不宜再受打击了。”
“爹放心,孩儿…知道轻重…诣儿,我这就让人…前去寻找诣儿…下落。不管如果,一定…一定要找到他。”袁西平哽咽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