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的病好得出奇的快。
“心里有了活下去的信念,病自然就好得快。”伽罗一边抄经书,一边说道。
阿兰连连点头:“福娘的信念肯定是好好侍奉娘子!奴的信念也是这个!”
伽罗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抄写经书。
精美的簪花小楷,深得卫夫人的遗韵,一排排写在浅黄色的纸张上。不急不躁,安静泰然,饱含孝心与思念,寄托了女儿对母亲的所有哀悼。
就连郑先生见了,也叹道:“锋芒尽敛,字字血泪。”
伽罗听后不发一言,她的锋芒只对母亲收敛。每每想来,她都曾后悔,为何母亲在世时,自己没有变的乖顺一些,哪怕是为了讨母亲欢喜也好。
只要想到母亲,伽罗仍忍不住落泪。
一滴清泪落到纸张上,顿时晕开了才写好的字,伽罗倒也不恼,连忙擦掉面颊上的泪珠,用裁纸刀裁掉那一行,继续抄写。
她以为在丧礼上,眼泪已经流尽了,可只要回想到当初与崔氏共叙天伦的情景,眼眶总会湿润。
“娘子,舅夫人来辞行。”阿蕙在外禀道。
伽罗写下最后一笔,道:“请舅夫人到正堂稍等。”然后把笔墨交给阿兰,自己去内室换了衣服,重新梳过头,才去正堂会客。
崔舅母端坐正堂之上,身旁站着她的两个侍女,之前她来吊唁,因她女儿崔珍珠已然嫁到范阳卢氏去,便带着儿子崔长仁。今日不知是只有她一人前来,还是崔长仁在前院呢?
伽罗对崔长仁的印象并不好,说是表兄,出身清河崔氏,可是看人的眼神总是鬼鬼祟祟的,没有一点世族清流的样子。
崔舅母刚端起酪饮,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抬眸望去,正是伽罗。她打量着伽罗,见她梳着单髻,不插簪钗,身穿素服麻衣,不施粉黛。暗暗在心底叹道:难怪说‘要得俏,一身孝’,这样的容貌真不愧是第一美男子独孤信的女儿。
“舅母安好,”伽罗敛衽施礼。
崔舅母忙抬手扶起她,说道:“你就无需多礼了,快坐。”
两人相对跪坐之后,崔舅母又道:“我是来和你辞行的,你表兄已先一步去打点了,因此今日不曾过来。你在孝中,也不必践行,吃过这碗酪饮,就当辞别了。”她顿了顿,面色有些犹豫。
伽罗也不问,静静的看着她。
崔舅母叹了口气,说道:“论理我不该多嘴,但你母亲已逝,舅家最大,有些话旁人不会教你,只有我能说。”
伽罗请她直言,她又道:“你年纪尚幼,还不曾婚配,这后院之事不该过多插手。毕竟这里以后只能是你的娘家,你实不该……要知道,这几日外间已有你‘争强好胜’,‘争权夺利’的名声了。”
这名声从何而来,伽罗不用问也知道。
她淡淡道:“这里后院纷乱,想来舅母是知道的,我接管东院,有父亲的允准,与我是否争权夺利无关。”
崔舅母劝道:“虽是你父亲允准,但他毕竟是男子,不懂这后院的弯弯绕绕。依我说,你不如清高些,将这份好意送之于郭夫人,就当了却从前的纷争,也能为你赢得一个好名声。”
伽罗看着这位舅母,仿佛在看一个三岁孩童。难道这就是崔氏教出来的为人处世?还是说,他们真把自己当三岁孩童了?
崔舅母倒也不为其他,只想着崔氏是伽罗外家,以后若和郭氏起冲突,只怕要让自家出头。她素来不想理会这些鲜卑人,但若伽罗真的求到门前,她也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倒不如劝伽罗凡事忍让,息事宁人最好,免得连累自家。
可瞧眼前伽罗这模样,可不像个会息事宁人的。
伽罗看出了她的心思,只道:“舅母放心,伽罗从来知道凡事靠自己的道理,以后就算有所牵累,也绝不会涉及舅母。”
崔舅母面上讪讪的,最后只一句:“我也是为你好。”便结束了话题。
伽罗送她到门口,她也不说“以后有事就写信给你舅父”或“自己保重”的话,略点点头就登上了牛车。
伽罗并未在意,目送崔家的牛车离开,自己也转身回房。
可是伽罗不在意,崔舅母却越想越气:伽罗这般听不进劝,只怕以后要惹祸!她自己不懂万事退一步的道理,难道不知旁人会因她的教养而联想到清河崔氏吗?
继而又想到当初公婆做出把崔氏嫁给独孤信的决定,愈发觉得这门亲不该来往!
她打定了主意,以后若伽罗求教,她绝对不会理!
什么凡事靠自己,口气到大!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看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怎么靠自己!
别的不说,就说婚姻之事上,能靠她自己吗?
年轻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
伽罗送走了崔舅母,继续在自己房中安静度日。
四娘的事她并非不管,只不过那时的当务之急是让福娘重新振作,也借机让郭氏知道,自己并非软弱可欺。
既然自己身边的忧虑暂时解决了,伽罗就派人去大野府看望四娘。
派去的人是崔氏身边的另一个名为瓦娘者,平时因福娘在侧,她没有显出来。但也是她,告诉伽罗福娘存了死念,要早日拉回头。伽罗询问过福娘,得知此人是个心中有成算的,便想拿来一用。
瓦娘回到东院,立即向伽罗禀告了四娘小产前后的因果,最后说:“大野三郎已经发买了孙氏等人,并言明只要四娘子身体好转,就将庶长子等交由四娘子抚养。”
“四姊姊答应了?”
“四娘子说这正是她向大野三郎求来的。”
“糊涂!”伽罗皱眉怒斥,“她又不是不能生了,养别人儿子做什么?那庶长子今年都几岁了,早有了生母的意识!冷不防抱到四姊姊身边,再被有心人挑唆,就不会以为生母是被四姊姊赶走的吗?到时候,又得养出一堆白眼狼来!”
瓦娘低头不语,伽罗气了一会儿自己平顺了,闭了闭眼,道:“罢了,你来回一趟也累了,本就是旁人府中事,我不该管得太多。”
瓦娘叹道:“娘子也是心疼四娘子。”
伽罗恨道:“我心疼有何用?李昞才该心疼她!”她的语气里,不无对李昞的怨气。
若私心想来,李家后院不宁才好,免得生出李渊李世民那样的后代!可四娘毕竟是她的亲姊姊,又失去了孩子,实在可怜。
也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四娘能自己立起来,怕什么后院姬妾,还能让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换做伽罗,早就一窝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