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暮色四合
“姐姐说的是何大善人吗?”庞丫丫疑惑地眨眼,“何大善人是好人呀,时常请药堂医馆的大夫给我们瞧病赠药,都不要银子的!”
“小丫头,”池疏影轻笑着刮她鼻子,“做人呢,千万不能被小恩小惠迷了眼,更不能因为蝇头小利乱了心。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欠的借的,早晚都要一样样还。”
“尉迟哥。”池疏影不逗庞丫丫了,正了神色对他吩咐,“有劳尉迟哥去查查桐州敬州账上能支出来多少银子,再盯紧何记出价。除了何记项记,还有几家拿得出手的商号,查清楚底细,请他们掌柜的来桐州一趟。”
“你要与何记竞价?”尉迟屹皱眉问。
“只能如此。”池疏影慢声道,“我就不信,何记拼得过刺史府。”
文萱一惊,“小姐,这可非同小可……”
“我知道,但是节度使府不可轻加税赋。”池疏影轻吸口气,“我会向伯父和祖母解释商议后再说——”她一顿,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呵呵地说,“商人,再富贵滔天,也是商人。西北几十年不抑商不加税……这就不知道西北谁当家了!”
“是!”
晚风凉凉,暮色四合,池疏影举目望着沉沉苍穹,衣衫被风吹起,猎猎飘摇——
朝廷,终于耐不住动手了……
又起风了。
这风刮得比上几回更厉害,池疏影顶着大风深夜赶回节度使府,发髻早被吹着凌乱。
文遥算着池疏影定会连夜赶回,一直备着热水候着。
“小姐。”池疏影在沐浴,文遥立在外间敲门,“傍晚的时候,娅卓小姐又来了封信,您可现在要看?”
池疏影闻言从浴桶中坐起,“拿进来。”
灯烛明耀,净房里雾气氤氲,暖香阵阵。池疏影抬起胳膊,带起哗啦啦的水花。
池疏影沐浴的时候,从来不许侍女服侍。文遥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脚尖走进去,奉上信便自觉地转过身去。其实就算她抬头也看不到什么,池疏影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贴着脊背,水中飘着层薄荷叶与玫瑰花瓣,遮的严严实实,从她的位置,也只能看见池疏影圆润的肩头与两弯锁骨。
信不长,只有一页,字迹却很潦草,像急匆匆写就。池疏影足足看了三遍,才叫文遥把信收起。
“她让我不必担心,”池疏影倚回浴桶,扶着边沿轻轻蹙眉,“舅父病况转好,甘州那边她撑得住,叫我专心应对苏隽与云枫。”
“这不是好事吗?”文遥舒了口气,“幸好甘州刺史大人挺过来了,不然……”不然,甘州刺史殁,西北四州八县可真是天灾**雪上加霜了。
“是啊。”然而池疏影眉头忧色不见舒展,她想的是娅卓在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
何桃儿近五年里八次出关。
何记大小姐,去大漠做什么?见谁?马匪?西域诸国?更严重的是,何记少东家八次出关,甘州刺史府居然毫不知情。若非池疏影去信托娅卓细查何记底细,娅卓调出关外的线人询问,甘州刺史府至今仍被蒙在鼓里——这是不是那天何记里应外合把甘州卖给马匪也不知道?
池疏影不担心娅卓,娅卓通透果决,经此一事,必会严加整顿甘州防务。她担心的是关东,若朝廷与西域诸国联合夹击西北四州八县——她不敢想那将是何等被动的局面……
怀着心事,这一夜,池疏影睡得极不安稳。
“小影……小影……”
烈日炎炎,狂风飞沙。她一个人在大漠黄沙里艰难地跋涉,远方传来清越的驼铃声,可她看不到商队,看不到人。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池疏影茫然地转,茫然地找,却只有沙丘上,一行凌乱的脚印……
“小影……”
“小影……”
哥哥,是哥哥!
池疏影喊,她在沙丘上飞奔,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哥哥……驼铃玲玲,西域人打扮的商队驮着沉沉的货物从她身边走过,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看,又一个在大漠里疯掉的人。
“小影……”
“哥哥……”
“哥哥……”
黑夜里电闪雷鸣,池疏影呼吸急促,睡梦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哥哥……”她一遍遍无意识地焦急轻喃回应,“哥哥……”
“哥哥!”
池疏影骤然惊醒,劈啦长夜里亮起一道闪电,一瞬间恍若白昼,照得她披散的长发如墨,而小脸惨白,毫无血色……
原来是梦,又是一场噩梦……她抱着膝盖蜷在床头,突然觉得好委屈。哥哥在哪儿?叫她等,她就等,等了七年,可是他人呢?是不是哥哥不要她了?不然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音信全无?会把她逼疯的,坏哥哥,知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多艰难,知不知道再这样等下去,会把她逼疯的啊!
轰隆隆一声炸雷撼天动地,池疏影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目光从暗暗沉沉的窗户落上桌案——之后,电闪雷鸣的一瞬,她呆住——
香炉里飘出淡幽幽的冷香,青铜薄胎闪过烁烁寒光。有一方印章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一笔笔刀工古朴凌厉,精简含蓄中暗藏只属于战场的萧瑟与杀意。那形制,那纹饰,池疏影这辈子也不会认错——
“哥哥……哥哥!”池疏影狂喜,抓起半枚玉印紧紧握在手心,印章入手冰寒,四四方方的棱角,硌的她手疼。
可池疏影管不了这么许多,甚至来不及点起灯烛,哗啦一把直接推开窗户,就要借着月光辨认——
自然是没有月光的。屋外风雨交加,一道雷一道电,一道急过一道,噼里啪啦叫人心惊胆战。大雨瓢泼似的,顿时飓风被裹着灌进窗子,打湿了池疏影衣衫,更把桌案上的香炉纸笔吹得东倒西歪。
池疏影不在意这些。她解下自己脖子上系着的半枚玉印,又把手上这块翻过来看——
“函锋营军。”
四个隶书大字,列作一排,静静地刻在印底,渍着厚厚的红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