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不甘心
当年的西北，不知名姓的孤儿，比父母健在的孩子都多。她与池旭两个孩子，在一生里最初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见到了世间最困窘难捱的一面。
池老夫人讲着讲着，就说到了她们定情之前——
“那时候你祖父就指着杂草疯长的荒野对我说，“有朝一日，我要让西北所有的荒野都种上粮食，我要把西北所有土山都变成梯田！”就凭这一句话呀，祖母当时心想，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乃至于最后，她亲自将那碗掺了砒霜的桂花酒敬给义母于英的时候，有愧，却从来不后悔。
池老夫人轻轻抚摸着池疏影柔软的发丝，温声说，“你以为，我不愿投降朝廷，是因为放不下权力？呵呵，”她发出一串苍老的笑，摇摇头说，“傻孩子，怎么会呢？我是上了年纪的人呐，不剩几年活头儿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要它做什么！我是不甘心，不甘心呐！咱们，一代代西北人，那么苦的日子都捱过来了，那么惨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凭什么他们关东人，瞧着现下西北不穷的叮当响了，瞧着现在西北地势好了，一句话，几车粮食的小恩小惠，就要咱们对他们俯首称臣听凭吩咐？凭什么？你祖父，他六岁知农事，八岁下地开荒播种，十岁跟着农田司丈量遍桐州耕地，十二岁跑遍四州八县，游说四州刺史合力兴建水利、勘测农时划配用水！你可知我那义母与原州刺史云词在做什么？”
她冷笑，“她们阻挠！甚至在上游修坝引渠，截断桐州供水！呵呵，她们啊，她们是关东朝廷往西北里掺的沙子呐！那一年，是我偷偷带人堵上了大半渠口，日日夜夜守着不敢离开一步，才叫那年桐州不至于在最旱的时候，农田里无水可用。我和你祖父那些年的难处啊，你们不懂。眼下的瘟疫灾荒瞧着不好过了？在当年，压根就算不得事儿！西北是我们心血，现下，关东拿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就要把咱们统统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圈养起来？凭什么！”
“不肯对着朝廷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就要说我们造反？谋逆？要发兵征伐？荒唐！荒唐呐！”说到激动处，池老夫人连声咳嗽，池疏影替她拍背，连声说，“孙女明白了，我都明白了，祖母……”
池老夫人却连连摆手，捶着心口哀声说，“你们这代人呐，不明白。从那时候过来的人，都是我这把年纪啦，不中用喽，没法子，大势所趋……没法子喽。”
“祖母……”
“大势所趋，西北呐，说句实话。”池老夫人望着屋梁，苦笑，“守不住，我知道，守不住啊。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倒是老头子，你说他就这么好命，到了年纪说走就走，也不看着好好的西北落在那边人手里糟心了，真是好命啊……”
池疏影低头沉默，半晌，咬着嘴唇，说，“我……”
池老夫人堵住了她下面的话。
“做你的事吧，你大了，该自己做主了。”年迈的老妇人目光唏嘘又慈祥，“我们这辈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却也是脖子下面都埋在黄土里的人，你却得过自己的日子。我和你祖父，除了西北，只你伯父和你爹两个孩子，你们弟姐妹三个孙辈。死人总归没有活人重，你们三个以后过好了，我以后，两只眼睛，总才能闭上一只。看清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儿，”她语重心长，“孩子，祖母是过来人，别让自己日后后悔。”
池疏影一下子热泪盈眶，看着池老夫人，哽咽难言。
“谢祖母成全。”
千言万语，化作池疏影俯身一拜。
池老夫人受了，点着头，伸手扶起她，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拍着她的手背说，“真是个大姑娘了。我再嘱咐你句话，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利，不好。日后为人处世，当缓则缓，别让祖母替你忧心，明白么？”
“……”池疏影垂首，低低应了声是。
“好了，夜深了，回去睡吧。”
接下来的几日里，池疏影过的分外充实，尤其和苏隽一起，吃喝玩乐游遍了桐州城。有苏隽这个“纨绔子弟”在，倒也不知道是谁带着谁玩儿。
这一夜池疏影睡得极好，隐约还做了个不长不短的甜甜的梦，梦里苏隽五个姐姐带着大箱小箱的聘礼来桐州下聘，节度使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再一转眼她和苏隽儿女成双，池臻和池清也都各自成家，苏隽陪着她带着孩子回西北探亲，小女儿和尉迟家的小哥哥玩儿疯了，赖在西北不愿意回京，撒娇耍赖磨得苏隽这个堂堂二品大员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干脆就辞了官，陪她母女两个在西北安了家……
池疏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十分舒服。
这梦里的意思池疏影不愿意多想，她倚在床头静默片刻，算了下日子，招来文遥问，“老镇西北军左右上将军、偏将军、前锋，现今都在做什么？”
老一批里西北军的将领都还是池疏影祖父时代的老臣，与如今这批被伯父池言提拔上来的少壮派将校们不同，他们那一代人骨子里铭记的是前朝荣耀，是光复前朝之后封侯拜相的志气，如今虽已垂垂老矣，又被并不愿意复辟前朝的伯父打压多年，却是在镇西北军中的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觑。
文遥听了吩咐，面色一肃，“属下这就去查。”
文遥悄悄抬起眼睛，看见池疏影盯着指间一柄金簪把玩。近来小姐与苏隽往来甚密，时常出双入对，甚至二人一同去了趟池宅探望二爷和夫人。文遥越发不懂小姐的主意，惴惴不安问，“属下有一问，不知当问不……”
“啪。”
金簪扣上玉案，池疏影垂眸，“那便不要问。”
“这……是……”
“我昨日已同姐姐约好，过几日宴请何少东家，致歉赔礼，你去安排一下。”
“是。”
一转眼啊，就快过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