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天不佑我
“你放心,我不恨节度使府,不恨爹娘。我知你们没有恶意,我责怪不了任何人,也不怪任何人。其实便是那些马匪,我虽恨,却也懒得千里迢迢跑去大漠报仇。只是那年我不巧被故人认出,我怕他暴露,不得已屠寨灭口罢了。这一点,池清猜的没错。所以你看,我连马匪都懒得寻仇,怎么会无聊到报复节度使府呢?我会为你们设一条生路,哪怕皇帝本没打算放过咱们这些前朝后人,也不得不善待节度使府。不过也仅此而已,我虽不恨,”池疏影很诚实,目光里甚至隐隐有几分歉意,“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怨,我做不到像你和池清一样,心无旁骛地保护这里。西北于我,节度使府于我,不及一条他平安无事的消息。所以——”
池疏影顿了下,微微欠身,“兄长这些年诚心相待,妹妹铭感于内。此前,疏影私心,对兄长多有利用,今日坦言,望兄长莫恼恨于我,现下投向朝廷犹时未晚,兄长珍重。抱歉,告辞。”
她说完转身离开,池臻只觉得从喉咙一直苦涩到心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池疏影走到月洞门旁,文萱一脸忧色地迎上来,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疏影却摇摇头,扶上了文萱递上来的手。
“疏影!”好像心头突然有股气冲上咽喉,池臻大声喊道,“我才是你的哥哥!汝之所愿,固我之任!”
池疏影脚步顿了下,显然是听见了池臻的这句话,但她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仿若不过是晚风晃漾了下衣裙,扶着文萱的手,身影便消失在月洞门外。
池臻颓然,他隐约有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节度使府也好,西北四州八县也罢,距离分崩离析的一天……不远了……
这是个不眠夜。也许日后,风雨欲来的西北会有数不清个这样的不眠夜。
池疏影闺房的灯烛染过了大半宿,文萱换过蜡烛,劝池疏影道,“累了一天了,小姐休息吧。”
池疏影手里拿着杆笔,笔头却已干结。她手里拿着笔,面前铺着纸,却不知道写什么。
“不困。”池疏影落笔,却发觉笔尖干硬写不出字来,索性扔了笔,靠在椅子上揉揉耳后,“心烦而已。”
这些日子局势剧变,便是照着池疏影一条条命令传达执行的始作俑者之一的文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虽不甚明白小姐的做法,却不妨碍她懂池疏影此时心烦意乱的心情——任谁一日之间,与大半的至亲们挨个决裂也不是件高兴的起来的事情。
文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小姐,奴婢不懂却也觉得……您可以有更好的法子的……”
“嗯?”池疏影问,“什么法子?”
“您不必这般激进,何不徐徐图之?依奴婢看,小姐若耐得下心一步步来,未尝不可叫大小姐、大公子站在您这边……”“是啊,确实如此。”池疏影并不反驳,抬眼笑问,“你在责怪我,不该树敌众多吗?”文萱一惊,“奴婢不敢”“起来,我没有怪你。”池疏影扶起她,说,“我可以鼓动节度使府上下、西北四州八县全境对抗关东,那么,然后呢?”池疏影问出一个逃避不得的问题,接着自己回答道,“关东休养百年,国力非同开朝之时累年战乱千疮百孔。百年前关东西北是一样的民生凋敝,而今日,却是关东富庶繁华,西北,勉强温饱而已。西北之于朝廷,无异于蜉蝣之撼大树。”“原先我尚存三分侥幸,然此次瘟疫饥荒……”池疏影声音一顿,闭了闭眼,“文萱,便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大丰年,西北四州八县全年总产不过一千二百万石,而苏隽一封奏折,朝廷眼睛不眨地就批下了六百万石赈灾粮草……六百万石,于豫皖,于江浙,于两南,不过九牛一毛。打什么?怎么打?”
池疏影问文萱,声音里有哽咽的绝望,“一旦开战,西北儿郎上了前线,后方田地荒芜,而关东……”她声调一低,慢声道,“非我池氏施政失德,实乃西北地力之困,天——不佑我也。”
池何况大漠有胡四娘,届时通向西域的商路一旦截断,西北将孤立无援——而百年前抗击犬狄之时,来自西域的补给支持,是隆德大长公主最重要的倚仗。
疏影忽然就理解了祖父,祖父打着光复前朝的名义纠结尉迟述等人穷兵黜武意图东进,她之前以为祖父祖母那不切实际的复辟前朝野心可笑,可现在她真正明白,复辟前朝在次,割据西北也在次,祖父是在与朝廷赛跑,是所有的前朝遗民、反臣叛将不甘被朝廷困死在四州八县的愤争。况且……池疏影更担忧一旦拖得朝廷大军压兵在蛇口关外,朝廷北线怎么办?犬狄趁虚而入又怎么办?百年间休养生息的不止关东和西北,更有犯境之心不死的犬狄王庭。若犬狄大举南侵犯境……哥哥也不能原谅死她的。池疏影算是明白了,朝廷并不想对西北用兵。何记也好,沐家也罢,关东要的是不费一兵一卒收复西北,可惜不巧,五十年前西北出了个雄才大略的池旭,而二十多年前,朝廷又陷入二龙夺位的内斗。堪堪失掉两个最好的时机,这一拖,遍成了沉疴痼疾,于关东,于西北,皆是如此。
这是死局。池氏割据西北百年,早已犯朝廷大忌。
西北归降或可容于朝廷,然节度使府、四州刺史府,绝对是天家的心腹大患,非赶尽杀绝不足以安上位之心。
——于池疏影而言,更是死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