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人一马直冲闵州大营的方向而来,小将直觉不对,一面派人飞马回禀上峰,一面端起长枪,警惕大喝——
“什么人!敢闯军营重地!”
“我要,见,尉迟屹……”马背上浑身是血的人虚弱地撑起身子,看小将一眼,抬手,袖里一物落地,说——
“告诉他,我,何桃儿,有急事……见,他。”
何桃儿袖里掉落的,是一根发带。寻常未及冠的年轻男子用来束发的发带,里面,裹着一枚胡桃。
——这发带,尉迟屹认识。十多年前,它束在一个叫舒楠的少年头上……
当年桐州月夜酒后一别,已然十年。
闵州将军府,尉迟屹紧攥着发带和那枚胡桃,沉声问报信的斥候,“他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来人自称何桃儿,有急事求见将军!”
何桃儿……尉迟屹眼瞳一深,想起来八年前的月夜,他带兵去同池疏影汇合出逃草原时那一人一马追上来的姑娘……
她笑意悲凉——
“为了保住你家人,我甚至不惜抱着你的灵位成亲,才让桐州在苏隽手里的时候没人敢动尉迟府里的人分毫……尉迟屹,你还要追随池臻吗?还要去犬狄吗?”
她又哭又笑——
“尉迟屹,你是个傻子!你就是个大傻子!”
她咬牙切齿——
“你走了就别回来!死在犬狄,永远别回来!”
之后,他其实听到了她摔在地上歇斯底里悲痛欲绝的哭声,但是,他策马扬鞭,没有回头。
算来,月夜一别,也已经整整八年了……
发带很旧,很软,和她那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一样……
尉迟屹猛然敛住心神,又问,“她人在哪里?”
“何姑娘身负重伤,却不愿留在闵州大营医治,正在往将军府赶来。”
“胡闹!”尉迟屹面色一紧,也不知在气什么,快步往外走,“带上伤药军医,走!”
……
尉迟屹在半道上与何桃儿相遇。准确来说,是何桃儿一口气强撑着清醒,每行进十里就要派一人飞马往将军府方向报信,就怕同尉迟屹走岔了,这才分毫不差地同他汇合。
何桃儿已经骑不动马了,她坐在马车里,一名女兵、两名军医在车厢里给她医治。
但,最厉害的不是伤,而是毒。
何桃儿身中六箭,大大小小刀伤剑伤不计其数,三月初的天气还很冷,浑身上下的衣裳被血染透,有些伤口到现在还不停地渗着脓黑的污血,止也止不住。
饶是久经沙场见惯伤残死人的两个老军医,也不禁连连摇头,这姑娘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救是没得救了,便是何桃儿已自己吃过解毒丸药,也奈何不了毒性太强,伤势太重。老军医连声催促驾车的兵士,“快些!再快些!”
突然马车一停,车厢门打开,外面明亮的天光漏进来,映入何桃儿眼睛的,是尉迟屹一张焦急的脸——
一如二十年前,她又累又渴又困又孤独难过的时候,摔倒在地上,金灿灿的晨曦之中,她看见少年骑着匹踏雪乌骓马,一瞬间飞驰至她眼前,跳下马背向她伸出干净温暖的手掌,问,“喂,你还好吗”?箭袖胡服、干净明朗的男孩子,一时间,整个人都在发着温煦的阳光光一般……
清朗温厚的少年,沉稳严肃的大将,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何桃儿,弯起眼睛,笑了。
褪去恩怨权谋,何桃儿笑的干净纯真,不染瑕尘。何桃儿笑了,尉迟屹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他终于亲眼看见了何桃儿浑身上下那骇人的伤势。
“怎么回事!”尉迟屹冲进车厢,手足无措地甚至不知可以从哪里抱起何桃儿才不会弄疼她,连声问,“怎么伤成这样?怎么伤的?”
何桃儿贪恋地靠在尉迟屹怀里,好想告诉他她很疼,浑身都疼。想哭,想骂他蠢,骂他笨,骂他这样狠心八年对她不闻不问……
何桃儿想对尉迟屹说很多话,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何桃儿的一双眼里泪光盈盈,把满心的思恋统统化进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然后抓住尉迟屹的袖子,艰难地开口,气若悬丝地说——
“西北,瘟疫……云,枫……延川……”
只有八个字,八个字,用掉了何桃儿所有剩下的精气。听得懂吧?但愿池疏影听的懂,若听不懂……何桃儿遗憾地想,她也没有力气再交代了……
说罢,她的眸光定格,眼里的光一瞬间褪去,与世长辞。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身负重伤?她经历了什么?又是谁要置她死地?又为何告诉尉迟屹那八个字?
没有说,她只留下了四个字,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一条发带,一枚胡桃。
这些问题,终将成迷……
……
池氏墓园,草庐外。
尉迟屹,腰间缠了一条白麻。
何桃儿是他的妻子,哪怕当年是她自己办的婚事,是抱着他的灵位和一只公鸡的拜堂,也是他尉迟屹,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池疏影看了,听了,没说什么。
她垂眸,听见尉迟屹又道,“毒师傅看了,说她所中最致命的一种毒药,是延川奇毒。同你当年命他研究的那几枚银针上的毒药,同出一系。桃儿大概是服过解药,才撑的久了一些。”
“延川奇毒……”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池疏影恍如隔世,她眸光微凝,对尉迟屹说,“好生厚葬她。”
“自然。”
西北瘟疫……池疏影想,西北的瘟疫,几十年来只有那一回。那一次,肆虐了整个西北四州八县的瘟疫,同云枫,那位江家的表兄,竟牵扯在了一起。
但她显得很镇定,带着一众人马下山——
“点十名亲卫,随我去平南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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