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里的不远,这时候天色完全沉下来,就有许多店家小铺点亮灯火,摆起摊位来。
有卖吃食的、卖纸灯的,还有隔三差五卖兵刃的、卖珠花鞋袜的、杂耍的、乞讨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池疏影同苏隽停在个卖珠花的婆婆摊子前。
老婆婆是个慈祥的人,一方藻蓝色的粗布巾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来串珠钗花钿,明明灭灭的灯火映衬下,大大小小的珍珠显得圆润莹泽。
池疏影捡了对花钿,拿起来对着灯火看了看,难得眼里露出盈盈笑意,问苏隽,“好看吗?”
两支银钿,簪头粗糙地勾出两只蝴蝶的模样,有几颗绿豆大小的珍珠点缀其间。
苏隽端详半晌,点头,笑道,“胜在朴拙,倒也别有趣致。”
意思就是凭他苏世子的眼光,这样粗糙小家子气的珠花入不了他法眼。
池疏影似乎轻轻笑了下,就说,“就要这一对了。”
“不如再看看别的?”苏隽微微蹙眉,说,“太素净了。”
池疏影垂眸,浅声低语,“我在孝中。”
于是苏隽不说话了。等他付了钱,池疏影把两支银钿递给苏隽,“给我戴上吧。”
熠熠生辉的灯火下,熙熙攘攘的闹市前,眼前眉眼温柔的姑娘眸光里,似有一池秋水晃漾。四目相对,苏隽呼吸蓦地一滞,鬼使神差地,接过了细钿。
池疏影的发丝很柔顺,苏隽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触而过的温度,池疏影向后退了一步,自扶正了银钿,“好了。”
苏隽收回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微微点头,“嗯。”
“那就走吧。”池疏影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释然了什么东西,勾起苏隽衣袖,走着说,“方才客栈里没有吃多少东西,这会儿有些饿了,我看前面有云吞面,你陪我去。”
前面有几家小吃摊子连在一起,及膝高的几排桌子挨着,有不少从军营里出来的兵士将校喝酒猜拳。
云吞面吃了不到一半,街巷的另一头有热闹的喧嚣声传来。人群顿时呼啦啦朝那边涌去,没过多久,就看见装扮古怪的送傩队伍跳着夸张的舞蹈渐行渐近。
正巧这时候对面小摊上糖炒栗子出锅,池疏影见了,推推苏隽使唤他说,“你去买一袋子来。”
“嗯?”苏隽犹豫了下,“你还有胃口?会不会克化不了?”
“我几日水米难进,这会儿才觉得胃口好些,饿着呢。”池疏影催他,“快去快去,晚些又要卖完了!”
“好好好。”苏隽在池疏影面前很难有什么原则,说着起身,“我马上回来,你不要乱跑。”
“知道了,快去快去。”
“好,你等会儿。”
……
街市不宽,不过十来步就到了炒栗子的摊子前。
好似是怕池疏影趁机又跑似的,苏隽总要不时回头瞅她几眼。池疏影安安静静地坐在矮凳上,也隔着人群,望着苏隽。
然后,苏隽就看见,池疏影的脸颊上,突然就落了两行清泪……
不待苏隽想明白这眼泪的意思,排在他前面刚付钱拿了栗子走的大哥突然呸了一声回头——
“诶伙计,你这栗子都没……”熟……
哗!
说那时迟那时快,那伙计突然暴起,锅底一掀,满锅热气腾腾的糖砂兜头而来!
苏隽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迅速抽身撤步,挥袖挡开滚烫的糖砂,向池疏影回奔——
“疏影危——”
然而只一步,他的脚步就被死死定住——
听得一片抽刀声响起,只见几家摊位上方才还嬉笑怒骂喝酒耍疯的兵士们,人人刀剑出鞘,一半向他杀来,一半,将池疏影紧紧包围。
包围,背向池疏影,而持刃面向他——
苏隽顿时脑子一炸,这些人,杀的是他,而对池疏影,是护卫的姿态……
电光火石间,苏隽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接着他看见,那送傩的队伍后落下两个人,两人摘下面具,在跪在池疏影面前端正拜下——
“属下文遥——”
“奴婢绣湄——”
“拜见西北王!”
紧随两人之后,是御马飞奔而来的戎装大将——
“末将菀南路督军总管,参见——皇后娘娘!”
……
轰!
苏隽耳畔一阵嗡鸣,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然而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重重的人影,只看见池疏影,眼里蓄满了盈盈清泪,却淡漠地,慢慢地,深深地,向他的方向——
弯腰一躬。
俯首一躬,是歉意,是承谢,了断了二人十年纠葛,了结他了二人的十年恩怨……
……
——“池疏影,是不是哪天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一下?”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灵堂也懒得拜祭一下?”
——“想知道你心肠能有多冷多硬。”
——“我给你披麻戴孝,我给你摔盆居丧,我给你哭七天七夜的灵,够不够?”
——“那倒不用,你能戴串素色珠花意思意思,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闭嘴吧!鬼门关上才遛了一圈,就说这些没边际的话,嫌你命大呀!”
……
叮叮当当的刀剑声和厮杀声不绝于耳,池疏影看着苏隽被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包围,看着他艰难抵挡,看着他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泪光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苏隽的神情,只能看见模糊的重重人影,那个人不停地挥动佩剑抵挡,却挡不住,添了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伤。
“叮——”
池疏影合上眼睛,深深一躬,两颗泪珠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鬓角那支点着素白珍珠的银钿也叮咚一声掉落,古老的青石路面不知经了几百年,被磨踩的光鉴照人,银钿撞上青石,一声轻响,可怜小小的蝴蝶,撞折了一只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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