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悠不肯,却拗不过众人,尤其是秦小姐对他的好言相劝,重新坐在轮椅上被推了下去。
顾鸣随着顾长卿下去,偌大的宫殿里,除了必须留下的几个贴身宫婢和随侍,就只剩下高后、宁任、秦小姐和苏璟四人。
苏璟朝四处张望了一圈,看动静也准备下去。
“苏璟,你留下。”
高后说道。
苏璟顿足点头,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
“你来布茶。”
高后再次吩咐,苏璟只好起身,走到高后面前,接过随侍新过来全新的茶具,洗手煮茶。
宫殿里面安静的可怕,苏璟坐在高后的身边,望见高后沉默不语,眼睛只是盯着案几上的医书不眨眼。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医书上没有书名,看着也不是什么很旧的书,但是从刚才双方的表情来看,这本书里面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秦小姐在离开萧家前,点拨给三个婢女开了药方,最终的结果是三个人都死了。
当然最后事情在他力排众议之下不了了之,但是他曾经看过那几张药方,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是秦小姐第一次施展医术,因为死了人,旁人倒是不好再问起她为什么会医的事情。
再后来,他似乎从未真正见识过她的医术,就算旁人去问,她也只是推说是看医书看的,那这本呢?这本就是当初她看的医书吗?
如果是的话,那这本医书里面的内容,到底又为什么能让一向镇定自若的高后慌张至此呢?
他满腹心事,泡好了茶。
他的茶艺并不精湛,高后却很喜欢。他泡的茶永远不纯粹,不似旁人有茶香浓郁,他泡的茶总是欠了些火候,却是最常见的那种。
这就是他为什么对茶挑剔的原因,因为自己永远无法泡出想要的味道。
比如说今天。
高后喝了一口茶,示意他回去坐下。
苏璟依言,刚坐稳,就听见交锋正式开始。
秦小姐面前也有一个茶盏,原本她一口都未喝过,如今却很意外的抬手,喝了一口。
只一口,不多,放下,开口。
似乎这一口茶,只是为了打破安静的气氛,而不是因为要品茶。
“这本书,是我翻出来的。”
她说道,没有细说如何翻出来,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知道。
“我说我会医术,你们都是不信的,对吗?”
三人皆惊,抬头。
其实并没有不信,只是没有找到信的理由,又或者没有相信的机会。
秦小姐没有医过一个人,从头到尾她做的最多只是判断,又或者是肯定旁人的说法。
比如说对皇上的病,她只是确认太医说的话,又比如说对宁长悠的病,她也只是承认宁长悠病的很重。
从未开方,从未断诊,从未施药,从来在手都是一根银针,虽然曾经几次将宁长悠从胸闷气短中救回来,却不算起死回生。
“你们当然是不信的,毕竟眼见都未必是实,更何况你们只是耳听。”
“当然我也不在意你们到底相信不相信,反正会不会治病在于我,你们信不信又不会有任何影响。”
bsp;“但是不管你们信不信,至少我找到了这本书,看到了这个方,不但看懂了,还看出了问题。如今我带着这个问题来到这里,给自己求一个自由。”
秦小姐说道,微微一笑,抬手再喝了一口茶。
宁任端坐如松,一动不动,望着秦小姐举手投足之间,似乎看出了什么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明白。
“当然了,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无可奈何。我不但看出了这个方,我还看出了一个方子,这个方子,高后你可以听听看。”
说罢,她不等高后反应过来,张口再背,这次直到背完都没有被打断。
高后低头,将医书翻了一下,果然找到这个方子,细细看完,脸色更加难看几分。
当初她当然不会只看了一个方子,她随意看了一遍,其他的方子当时都用不着,所以没特意去记,但是她却可以断定,秦小姐背的这个,也是当年那本书上的方子。
这本书不可能是当初那本书,那本书已经被烧,这本书很新,似乎是刚刚写好的。
她脑海里突然有个想法,脱口而出。
“你写的?”
她一脸不可置信,猛然看了一眼秦小姐,随即将目光集中在宁任身上。
宁任如枯木一般静坐无声,身上的生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偶尔翻动的眼皮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旁人一定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宁任,你!”
宁任抬头,不说话,自嘲的勾唇,学着秦小姐的样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上酒!”
他忽然说道,身后的随侍楞了一下,茶壶端在半空中。
上酒?怎么上?这里是正殿,如今在议事!
高后沉默,收回视线,重新看秦小姐,秦小姐脸上笑容明显,却带着浓浓的嘲讽。
年轻时候的宁任,那才是真正的海量,虽然做不到千杯不醉,却从来是越喝越豪放。
那时候他和陆青经常在一起拼酒,经常一喝就是一日,一醉就是一夜。
只不过那样的日子总是短暂,在宁长悠出生以后,宁任的就再也没有喝过酒,一门心思就是研究各种医书,试图想办法医治宁长悠的病。
再到后来,战乱起,纷争相对,两个人站到了对立的两面,她听说宁长悠的病好了,满心欢喜,后来就没有半点消息,谁料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上酒!”
宁任再次吼道,声音比刚才更大,语气里面怒火更甚。
随侍连忙低头跪下,不敢言语却也不敢动手,苏璟皱了皱眉头,起身朝门外走去。
高后望着这样的宁任心中不忍,只好别过头不去看,闭眼睁眼之后,眼底刚毅之色重新回来。
“你刚背那个方子,你想说明什么?”
她问道,不看秦小姐,故作镇定的翻了翻剩下的药方,若不是字迹不同,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她当初烧掉的那一本。
秦小姐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那么多的铺垫,只为这一个重点!
“我刚背的这个药方,也是毒,它和之前那个药方一样,能治病。”
能治病的药方,有毒,第一个方子是为了威胁,那现在这个方子呢?
“现在这个方子,可以治皇上的病。”
高后猛然抬头,双眼猩红,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她不信!
怎么可能!
秦小姐微微笑了一下,不紧不慢继续往下说。
“当初我说过,我治命,不治病,想必您还记得,若论病,皇上时间确实不多了,但若说命,他却不是无药可医。”
高后忍不住浑身颤抖,牙齿磕碰着看秦小姐。
“你当时没有说!”
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叫喊人的冲动,控制双手不要颤抖,死命盯着秦小姐不眨眼。
“是,我没说。因为我不能说。”
秦小姐说道,看了一眼宁任,宁任在要酒不成以后,重新恢复到刚才的坐姿,就算她刚才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语,也没有跟着激动半分。
“阿任,所以你是知道的?”
高后僵硬的扭头看宁任,满脸的不可置信。
所有的人,不论男女,无论身份,就算表面再假装平静,对于自己的至亲骨肉的生死,内心总是在意的。
只不过有些人善于伪装,比如说起高后,比如说宁任,又比如说秦小姐,又有人大收大放,比如说顾长卿。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人,只要被触及到内心深处的那一个点,任何试图隐藏的情绪都会瞬间释放出来。
高后就属于这一种,而且她压抑了太久。
她趔趄的站起来,伸手将案几上的医书扔出去,狠狠的砸在宁任的身上,随后又将案几上的茶盏扔出去,朝秦小姐砸过去。
秦小姐微微侧身,躲过茶盏,抬手一档,飞溅的茶水也被衣服挡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们……你们两个竟然合伙来骗我!”
高后怒吼着后退,身后的随侍惊慌失措伸手要扶。
“我不信!我不信!”
她吼道,情绪几乎失控。
她宁可相信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亲生的儿子已经快要病死,也不愿意相信世上有一种药,虽然能够将儿子从暂时的死亡中拉回,但接着又会因为油尽灯枯而死去。
“这大概就叫天道轮回吧?”
宁任忽然开口,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却已经没有一丝哀痛。
“当初你也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说完,他忽然笑出来,一开始声音很小,接着逐渐变大,笑声传遍整个大殿,就连殿外的侍卫都能听见。
“是啊,天道好轮回吧!”
秦小姐也感慨说道,嫌弃的起身,将被茶水沾湿的衣袖伸手一用尽,撕了下来,扔在地上。
茶水浸湿了地面,袖片刚一落到地上,就被浸湿个彻底。
“这大概就是因果吧。”
秦小姐自言自语,让到一旁,另外寻了干净的地方坐下。
所谓天道,所谓轮回,所谓因果,最讽刺的,不是曾经做错过什么事现在后悔,而是在你准备后悔的时候,才发现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后悔药。
你曾经犯的错做的事,已经是因,而你即便如今后悔,却已经无法改变曾经做下的错事,果已成,业障已出。
不管你迈不迈的过去,接受不接受的了,种下的因,如今的果,就是人生最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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