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璟手里端着一壶酒，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大殿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站在门口，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婢们退下，连原本要一直负责守卫在门口的侍卫也都遣散走。

这样的高后，不是能常见到的，事实上这样的高后，他都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了。

他记得上次看见这样的高后，还是在做人质的时候，她听说了陆青自杀的消息，一时间崩溃将手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当时他刚将秦嫃嫃送回去，手中握着玉佩站在门口，吓的差点尖叫出声。

玉佩就是那时候被摔在地上，被高后看见，之后他虽然设计将玉佩还给了秦嫃嫃，玉佩的模样却是从此记在脑海里。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因果循环，当年他种下的因，是他让高后看到了那块玉佩，如今又是他收获结果，亲自将玉佩，将秦嫃嫃身世的秘密，献到高后面前。

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他原本只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却在机缘巧合上和高后一起做人质，从此走上如此不同的命运。

但是他依然是农夫的儿子，就算成为了高后器重的臣子，最后却离不开被摆布的命运。

大殿内摔东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想来是高后发泄完了，又或者是已经没有东西可摔。

苏璟看了眼手中的酒壶，想了又想，还是端了进去。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就算端进去肯定会被摔掉，他也必须端进去。

因为这是他的敲门砖，是他在刚才离开以后再重新踏入的敲门砖，是彻底接触到整件事背后的敲门砖，就如同当初再三犹豫以后将秦小姐身世告知于高后一样，那块玉佩，也是敲门砖。

若是他没有查出秦小姐的身世，他这辈子就只能是个旁人口中高后的宠臣，而在这件事之后，他将成为高后身边最重要甚至唯一的重臣！

这就是他要走的路，也许有很多弯弯道道，也许必须放弃很多不能放弃的东西，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往前，没有后退的理由，他不像顾长卿，就算后退还有顾鸣为他出头，就算后退还是将军之子，他只是个农夫的儿子，只是个农夫的儿子。

他踏门而进，环顾四周，秦小姐挪到了旁边的位置坐下，她的座位上一片狼藉。

宁任依然巍然而坐不出声，看着状态似乎在他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动一下。他的身边扔着一本书，不用细看也知道是刚才在高后手中的医书。

周围的宫婢随侍跪了一地，个个都是手脚发抖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生怕发出任何轻微的响动，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收回视线，只这一眼，就将刚才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这是谈崩了，又或者是谈成了。不管哪一种可能性，他似乎错过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这个秘密很大，高后为此发了火，砸了东西，毁了形象，接下来，估计还会杀一批人。

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跪着的宫婢，他们到底清不清楚，也许再也看不见黎明。

“王爷，您要的酒。”

他施施然的走到宁任身边，将酒壶和酒放下，随即直接坐下，亲自倒酒。

两个酒杯一壶酒，对坐双人成对饮，旁若无人，说的就是这样的境地吧。

秦小姐端坐在一旁，望着这样的苏璟。

这样的苏璟才是她印象中的那一个人，沉着冷静，举手投足似乎根本不会受周围影响，这样的苏璟，才算真正有她当年的典范。

她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望着一旁的高后。

高后在摔完最后一个茶盏以后，已经重新冷静下来，这会虽然没有恢复到一开始那威严无比一言九鼎的状态，但是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癫狂。

这大概就是胜利的代价，不能随意的哭，随意的笑，就算愤怒，也要往心底藏。

代价还真是不小，难怪她哥哥当初宁可带着她终身守护边疆，也不愿意搀和到朝廷大事中去。

这样想着，她苦笑一声，再次扭头去看苏璟。

苏璟已经喝完一杯，自顾自饮开始第二杯，倒是对面的宁任，刚才大喊着要喝酒的宁任，面前的酒杯到现在还一动未动。

事情发展到这样，接下来到底该怎么结束，才是最重要的。

秦小姐不担心自己的要求不得到满足，她手上还有筹码，现在展现出来的并不是全部。

只是她始终念着当年的情分，以为如今弄那么大一个难题让高后选择，已经是很大的惩罚。

不过宁任呢？

她望着宁任，眼底一片青黑，虽然极尽掩饰，依然掩饰不了那一抹疲乏之色。

她想着这几天在赵王府，又或者从宁任到京城以后到现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她虽然能看出宁任很在意宁长悠这个儿子，却又并不能从两人的相处中感受到多大的不舍。

比如说，当初宁长悠病重，他明知道也许自己是唯一救他儿子的人，却始终没有来找自己。

又比如说，明知道宁长悠如今的身体不利于远行，却对他提出要跟自己走无动于衷。

一开始的时候她看不懂，如今回想，今日看来，她才明白，这大概才是最深沉的父爱。

父爱如山，表达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像她哥哥当年对她那样，将她捧在手心里，也可以像宁任对待宁长悠这样，用沉默抗拒和拒绝，甚至不惜和宁长悠断绝父子关系，只为了能够保护他，让他不用陷入和自己一样为难的境地。

她苦笑，无言，忽然很想问问，宁长悠对此了解到底有多少？

她忽然无比想念那个人，那一抹微笑，甚至是他轻轻喊她秦小姐的样子，那一日的白雪皑皑下，她被萧云燕为难，他不敢靠近，不能靠近，却愿意独自撑着伞，在远处默默看着她的样子。

“快结束吧。”

她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高后面前。

高后一直闭着眼睛平息情绪，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秦小姐。

“有些事情，你藏在心底是没有用的。你不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不如，你将问题抛给他，由他自己选。”

秦小姐说道，神色复杂，她不懂自己那么说高后到底能听懂几分，但是她说到底能说的只有那么多。

“我能治命，不能治病。因为命能变，病不能。”

高后抬起头，对于这样的暗示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也就是一时，稍过一会，她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是说？”

秦小姐噤声，不说话，往后退，重新坐到刚才的位置上。

宁任终于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饮尽，陡然

睁大眼，望着苏璟。

“这是拂樱花酿？”

苏璟饮一杯，脸红透点头。

“拂樱花酿。”

拂樱花酿，传说中秦籍大婚时所用的酒，醉倒了几乎在场所有的人。

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种酒，原本是为另外一个女子所做。

有些东西，能看见的，往往不是全部。

全部，事实的全部，也许要用到的不仅是你的五官，还有你的内心。你去想，你去念，你去回忆，你去忏悔，多少年以后，才能明白过来全部。

拂樱花酿，陆青和宁任合酿，后将配方赠与秦籍，由秦籍光大，才得以名扬天下。

而这种酒，一开始的时候，是宁任无意间将陆青原本准备泡茶用的花瓣，兑上了酒。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那么奇妙，无意无心的一个行为，最后却成为了改变历史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道具。

“看来这个世界上，会酿这种酒的人不少，只不过这些年来都是偷偷在喝。就像现在朝廷里的那些人，虽然表面道貌岸然说着维护朝廷的话，实际上却有不少人在蠢蠢欲动，随时偷偷准备造反。”

宁任嘲笑说道，这番话有些大不敬，但是在场的人几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和今日所得知的所有事情相比，他刚才话里所提到的腥风血雨实在太不值得一提。

高后默然，刚才的失控泄露了心思，若说今日相谈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占据了所有的主动权的话，如今的她，已经满盘皆输。

“你说让我问问他？”

她抬头看着秦小姐。

“可是这你让我如何问的出口？”

秦小姐垂目低语。

“你不问，难道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话说的很轻，背后的意义却不一样。

有些事情，并不是为母则强就可以解决的，同样都是为了孩子，宁任愿意为了宁长悠在有生之年的开心成长依靠隐瞒真相至今，高后却不能将当年的事情再重演一次。

“两个人是不一样的。还是那句话，能治病，不能治命。”

秦小姐闭嘴不再言语，她能说的已经只有那么多，皇上的病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作为旁人，作为外人，作为知情人，实在是不能将整个秘密直白的点破在高后面前。

因为高后，虽然贵为高后，她更是一位母亲。

她抬起头，对着宁任点了点头，甚至没有等高后有所反应，就起身走到大殿门口，亲手将关闭的殿门打开。

夕阳在皑皑白雪的映射下照进来，原本橘黄色的晚霞因为有白雪的衬托显得柔和很多，只不过这个柔和是暂时的，再过不了一会，所有的光亮就会被黑暗吞噬。

白天和黑夜总是交替出现，谁也阻止不了。不管面前的局势曾经多么一片光明，但是最终还是会进入黑暗的怀抱。

她想起离开萧家的那一夜，苏璟和顾长卿依次来她的院子试探，两人虽然目的不一样，结局却是相同，都是被自己赶了出去。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今天这般地步，而她若是有机会选择，也许会听从顾长卿当初的话，将青青留在丰城，留在那个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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