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立在岗顶,早端起了火铳。他双目扫视前方卷荡的草
海,遥见母麂拖着负重创的躯体,仍沉勇地扑去救护足步踉跄的
小雄麂,他凝重的心,忽地被一双无形的铁掌揪痛了。他恍见
名不会泅水的母亲,纵身扑入狂浪卷涌的海潮,去救护不幸溺水
的幼儿,明知绝无生还的希望,却还沉毅地、义无反顾地急扑过
去
突地,前方摇荡的草浪尖上,沉沉地浮起公麂无比悲凉的呼
唤。呼唤声浸透了缕缕血丝,逆着凛冽的朔风,嗖嗖嗖地射入老
槐的耳孔。蓦地,老槐通体一震,魂魄一痛,听懂了公麂极凄伤
的话语。
老人家!我们麂子种群,祖辈原先生活在丘陵山区,山民滥
伐林木垦荒种粮,夺去了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被生计所逼。迁
徙上东方滨海的荒滩草泽。我们并没做过危害滩民的事。如今,
在旷莽荒凉的滩涂上,我们是麂子种群残存的最后一个家庭,若
将我们斩净杀绝,您老人家的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第n
代的后辈子孙,将再也见不到我们麂群轻捷的身影,再也听不见
我们清亮悦耳的鸣声!当海底火山与地震暴发之前,我们麂群将
再也不能预先报送海啸将至的危难讯息。您人丁繁盛、生活富足
的后辈,将会被千百丈高的狂浪吞没,千万个滩民将尽皆葬身鱼
腹!老人家,祈请您垂下慈悯的双臂,放我们父女最后一条生
路!我们麂群定会报答您无比宽厚的恩泽!
漫长的世代之后,在一个月黑风厉的深夜,苍苍茫茫的滩涂
沉入了甜酣的梦境。公麂的后代,果然将狂野的海啸,即将袭杀
上滩涂的万分危急的讯息,提前十几分钟报知了老槐遥远的子
孙,使辽阔莽远的滩涂上的数万生灵及时迁移,免去了转瞬即至
的灭顶之灾!这是后话。
老槐豁然憬悟,宽厚慈悯的心顿时颤痛起来。他阅尽人世沧
桑的双眸,溢出了两颗凝重的泪珠,心瓣缓缓地启开一道薄缝,
深沉宽慰的话语急急地飘出。公麂啊,我们是老相识啦!许多年
之前,你出世刚几天,正依偎在母怀里吮奶。我隐在灌木丛后
面,凝望着你憨笨稚拙的神态。我眼前浮起儿子李蛤蜊吃奶时的
模样,当即收回了端起的火铳。艰辛漫长的岁月逝去,你遭了许
多罪!麂群愈来愈少,愈来愈稀!我也没少遭罪呀!割尾巴砍去
屋后的老桑树,我孙子金龙从此吃不到一粒紫红的葚枣。不久闹
饥馑,蛤蜊娘饥病得瘦骨峋嶙闭了双目。近几载庄稼人失了正
魂,白天黑夜穷折腾,惊吓得稻种棉籽不敢张开芽口,地里只生
白花花的盐碱。我一家三代人吃何物?吃大麦糕子,吃山芋干。
成年累月难见油荤。春三月还常断顿!我一家三代人,实在是被
饥寒所逼无路可觅,才赶在春荒之前,奔上滩涂打点野物,填补
腹中被饥火灼通的窟窿!我儿李蛤蜊已数月没吃过一顿饱饭,肚
里打起了千百个饿雷,他饥得狠哩!给他一吨生铁,他眨眼间就
能吞得净光。饿雷撵得他杀心重,我拦不住他。他正拼命追你。
你快撒开四蹄,护救着女儿,奔吧,奔吧!奔得越快越好,越远
越好!
老槐苍老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白亮的云翳。
逆着呼啸的朔风,前方摇荡的草浪里,又浮起一阵公麂无比
深长的鸣声。鸣声浸透热烫的泪雨,宛似一串沉甸甸的青蛤,撩
开朔风草浪,翻开千万个斤斗,呼呼呼地射至草岗脚下,绕着岗
腰一圈一圈地盘旋,飘升至肃穆的岗顶,化为一颗颗感激的话
珠,暖暖地潜入老槐的耳孔。
老人家,请留步吧!我们父女去啦!
老槐的心瓣深处,迸出无比焦急的催语。莫再磨蹭!公麂
啊,你快领女儿奔吧!我儿李蛤蜊足步如飞,撵得近了。他指鼻
打鼻,指眼打眼,枪法太准太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