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荒野里,突地亮起一道金黄的闪电。那是大黄在草浪
上腾跃的身影。它迅猛地追扑上去,尖利的目光劈穿摇荡的蒿草
茎叶,扫见了倒卧在蒿草根下,汪入血泊的母麂和正跳蹦的小雄
麂
小雄麂躯体上并没被射中一颗铁弹子。它被母麂高大壮硕的
身段紧紧地遮护着,当两阵密密匝匝的灼烫的弹雨,裹着无比刺
耳的尖啸,劈穿哗哗卷荡的草浪射来时,它像站立于台风眼之
中,静谧而又安宁,四周凶野暴虐吞天噬日的万丈狂澜,早已被
母麂的血肉之躯隔断了。在这万分之一秒的瞬间,台风眼的安谧
便飞速逝去。它看见一串串紫光熠熠的血珠,从母亲的脊背与头
颈溅射过来,洒满了它万分哀痛的面颊。它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悲
惨的唤鸣,自己的躯体便被母麂扑护过来的巨大的惯性撞倒了。
它周身痛极了,晕厥了一刹那。朔风飞快掷来大黄凶猛的狂吠
声,迅即将它惊醒过来。它倏地蹦起,极度的紧张与惊惧,使它
的神经麻木了片刻,竟忘了左前腿的剧痛,一下跳蹦得很高,低
矮的头颈撞穿了高卷的草浪。蓦地,它扫见前方摇荡的草浪尖
上,公麂和小雌麂疾速腾跃的身影,一股渴望死中求生的烈焰,
从它灼烫的胸间蹿起,呼地一声,扑入了急剧摆荡的脑颅,冲旋
得双眸一片辣红。它周身陡地一颤,忽地扬起前蹄,猛地将卷荡
过来的草浪,急急地向腹下扒去,迅即抽起后蹄,将腹下的草浪
向冰冻的滩地踩去。它的蹄足刚一点地,突地,汪入血泊的母麂
无比吃力的发出了最后一声呼鸣,急催它扬开四蹄,疾速狂奔,
逃离狼犬愈通愈近的险境。它的耳鼓似被无数枚尖利的刺槐针扎
穿,心似被凛冽的朔风噬成了齑粉,痛得魂魄簌簌地抖颤。霎
时,一阵怜母的狂飚呼地扫过无比痛楚的脑海,拍起了摇滩撼海
的怒浪,掀得它的脑壳仿佛嘣地一声炸裂了。它陡地刹停疾奔的
四蹄,霍地旋过身段,迎着大黄愈逼愈近的吠声,忽地腾身一
跃,冲回母麂的身边。
母麂倒卧在草浪底下,全身不停地抽搐着,殷红的血水从创
口泪汩地涌出,浸透了棕黄色的毛发,洇赤了一大片冰冻的滩
地。它急急地翘抬脖颈,蹬踢着四枝足杆,想爬立起身段,却因
头颈和脊背创痛过重,难以撑直足杆。小雄麂扫见母麂无比痛楚
的神情,蓦地双目涌出了一阵泪雨。它急火火地伸出热烫的舌
尖,添着母麂头颈殷红的创口,希冀帮助母麂止住涌流的血水
噬去无比难忍的痛焰。
吼啸的朔风,将大黄的吠声愈掷愈近,愈掷愈烈。母麂失血
过多,躯体麻痛得厉害,心却还警觉地醒着。它喉舌已不能发
语,双唇焦灼地翕动着,催促小雄麂撇下它,迅即奔离将被狼犬
噬杀的险境。小雄麂转瞬间似乎成熟了许多,它泪眼昏茫,竟忘
了世间万物,唯见母麂生命的丝弦在心扉前飘荡。它火急火燎地
向前扑去,启开唇舌想抿紧丝弦,不让丝弦断去,拦停母麂朝死
亡渊谷滑坠的身段。但丝弦细极了,母麂的躯体无比沉重,拉得
丝弦愈来愈细。小雄麂抿得唇舌万分酸麻,看看丝弦就将断去。
它恨不能化为一根粗似海堤的长索,将母麂无比沉重的躯体系定
在崖口,让死神在渊谷底下哀叹。
蓦地,母麂启开双目,赤亮的眸子里腾起一阵烈焰,一串串
辣痛的火星,毕毕剥剥地溅上小雄麂的脸鼻,烫得小雄麂忽地醒
过魂来。小雄麂扫见母麂的双唇,在无比焦急地翕动着,顿时,
明白了母麂怒催它奔离险境的心语,哀痛地看了母麂最后一眼,
迅即掉过身段扬起蹄足,向前方草浪里狂奔的公麂和小雌麂追
去。但只奔出十几丈远,刚抑下的左前腿的伤痛,又暴发出一阵
痛焰,牵得它左前腿忽地一软,整个身段的重量,直向左前腿压
去。因惯性大,它刹不住疾奔的蹄足,后胯突地抬起,拽得身段
忽地向左侧翻去。它就势朝前一滚,急又从草浪里蹿起,脊背沾
满了枯叶碱土,忙向前快步跳蹦,可只蹦出七八丈远,终因左前
腿痛焰烧得猛烈,足步不禁踉跄起来。
眨眼间,大黄劈碎一道道卷荡的草浪,箭也似地射近了。它
双目只轻轻一掠,急奔的四爪突地收起,身段疾似一颗呼呼作响
的弹丸,嗖地一声,越过汪入血泊的母麂躯体,直向蹄足踉跄的
小雄麂扑去。
后方的草岗上,老槐的眼角扫见了大黄的杀机。他万分焦
急,忙敞开大嗓门喝止凶猛扑杀的大黄。停下,快停下!大黄已
距老槐半里地之遥,呼啸的朔风,摇荡的草浪,早将老槐的喝止
声切割成一缕缕碎片,簸扬入低垂的寒云肚里。大黄哪里还能听
见?况且,大黄在娘腹中贮满了噬杀野物的天性,若无后天千百
日的教诲训戒,极难替换世代传承的野蛮陈旧的杀性!
转瞬之间大黄劈开哗哗作响的草浪,扑近了左前腿剧痛,驰
速减慢的小雄麂。
老槐仿佛扫见大黄露出一对尖利的犬牙,俯下头颈,正向小
雄麂柔嫩的脖颈扎去。老槐心底升起无比焦灼的云团。不放铳
小雄麂将迅即被切断脖颈;放铳,散喷的弹丸会误伤大黄。大黄
跟随他好多年啦,比儿子还亲哩!他溽暑游泳腿抽了筋,直向水
肚里沉去,是机敏的大黄咬着裤管,拖来李蛤蜊将他救上了岸。
但眼前情势无比危急,决不能再犹豫,立即放铳将大黄隔开,吓
退!
老槐急将瞄准公麂的铳口移开,对着大黄头颈数丈开外扣下
了扳机。嗵!一声沉闷的铳响,卷起一团灰蓝的硝烟,裹携着
群灼烫的铁弹子,嚓地阻隔在距大黄前爪一丈远的草浪肚里。厚
实的草海被戳出一只黑黢黢的窟窿,涌出一股焦糊苦辣的烟雾
呛得大黄眼前一黑,口鼻窒闷了一刹那,右耳轮迅即暴起了一阵
剧痛。一颗熠亮的红烫烫的铁弹子,刺穿了大黄迎风矗竖的右耳
轮,剜出一个豆粒大的孔洞。一缕苦辣的烟雾飞扑过洞孔,缺损
的孔洞边缘,霎时渗满了殷红的血水。因奔得疾,大黄周身的血
浪直向头顶涌去,寻着右耳轮中间的缺口,呼呼呼地冲出,顺着
耳根向后飘洒。它右侧背黄亮亮的毛发上,撒下一条断续相间的
血线。
大黄怒极了,半空里缩起四只脚爪急扭头颈,将火灼灼的目
光,扫向身后几十丈开外的金龙,爪尖轻搭着卷荡的草浪,悬停
刹那,汪地大吼了一声。它以为金龙打猎时日短,手脚稚嫩,
目力太弱枪法孬,测不准麂子奔蹿的距离,放了一声臭铳,误伤
了它这名追风掣电的骁将。它压根儿没料及这一铳是老槐放的,
它四爪一落地,迅即扭回头颈,汪地怒吠一声,宛似一道嘎嘎作
响的黄亮的闪电,劈开几道迎面扑来的草浪,直向前冲去。霎
时,它冲近了蹄足踉跄的小雄麂,陡地扎下粗壮的头颈,一口咬
住了小雄麂颤跳的咽喉,咔嚓一声,猛地切断了喉管,贪馋地吮
了几口灼烫的血水,又急火火地朝前方的公麂狂撵而去。
二黄三黄紧追着大黄的足跟,扑近了汪入血泊的母麂,俯低
头颈杵下鼻尖,使劲嗅了嗅,断定母麂气脉将息,决不会撑起身
段再蹿去,忙翘起头颈狂吠几声,呼地扑进卷荡的草浪,奔近身
段抽搐的小雄麂,略一停足,飞快绕了半圈,又急冲冲地向大黄
赶去。
李蛤蜊在奔跑中装好了第三膛火药。他已追撵了七八里远
手背被卷荡的草浪,咬出一道道血印,前胸后背涌出一阵阵热
汗,脖颈、鼻凹、额角热气直喷。他扫见前方草浪里的公麂和小
雌麂,奔得愈来愈远了,眼看就将甩下大黄狂撵的身影。他不禁
急得满头冒火星,忽地敞开粗犷的喉咙,发出震天动地的吆吼,
催赶三只凶猛剽悍的狼犬,劈开脚爪,踢碎草浪,追撵得更快更
猛更神速些。
噢嗬噢嗬噢嗬噢嗬噢嗬…
呼啸的朔风,将李蛤蜊螺号似的吆吼声,急抓过去,嚓嚓嚓
地掷入三只狼犬高矗的耳轮。大黄二黄三黄仿佛被洋槐树枝拴击
过似的,周身一震,颈项上的鬃毛一枝枝直立起来,双目瞪得海
龟一般地圆大,胸腹、肩背、臀胯绷得鲸骨一般坚硬,四只脚爪
收成四把大砍刀,将迎面飞扑过来的草浪,哗哗哗地直向尾后砍
去
蜿蜒起伏的海堤,在前方卷荡的草浪里拐了个大弯折向东北。
浑茫的旷野里,还残存着半个麂子的家庭—两只父女麂。
它们迅猛地跳跃着,狂奔着,冲杀着,通体热气直冒,颈项、腹
背、腋窝甩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鼻孔嘴巴大张,呼嗤呼嗤地急
喘,嘴角喷出一团团的白沫,双眸红辣辣地,眼角扑出一串串凄
痛的泪珠,喉头不停地抖颤着,四足扒得冰冻的滩地直向身后飘
去。
金龙急火火地扑下草岗,撩开一道道草浪快步急奔,冲到母
麂面前,刹停足步收拾猎物。老槐脚杆似乎趔趄了一下,迅即又
立稳了身段,健步如飞奔下草岗,越过金龙直向李蛤蜊追去。他
边追边仰起脖颈放目眺望,那两只父女麂疾似弹丸,飞快地向浑
茫的烟霭里射去。李蛤蜊早越过小雄麂倒卧的躯体,目光掠过大
黄急速腾跃的身影,紧追着草浪上两颗不停向前浮晃的棕黄色的
斑点。
两只父女麂奔至海堤臂弯的最西端,飞快钻过堤坡的蒿草和
紫穗槐树丛,呼地一声蹿上堤顶,急急地转颈四顾:堤东是光秃
秃的盐碱滩,铺满了死亡的魔影;堤西堤南是大片大片的棉田,
花朵早已摘光,只剩下灰褐色的枯瘦的棉杆;堤北是苍茫辽阔的
大柴滩。朔风呼呼呼地横扫过去,金黄的苇浪一波一波卷荡,直
涌入叆叇凝重的冬云。那里,只有那里,才是温馨而又安谧的生
之处所!
两只父女麂矗立在堤顶的一株苍凉虬劲的洋槐树下,凛冽的
朔风吹刮着汗水淋淋的躯体,肆虐的碱尘扑打着劲健的四蹄。公
麂急忙伸过头颈,用粘满白沫的嘴唇,连连蹭慰着小雌麂颤栗的
脖颈,似乎喘息着向小雌麂低语奔蹿的方位。小雌麂惊惶不定的
眼神稍稍平稳下来。
大黄二黄三黄在草浪尖上劈开四足腾跃而来,从西北,从海
堤苍老的臂弯里撵近了。朔风将灼烫的犬吠声一阵阵簸劈过来。
近了,近了!双方的距离,在一丈一丈、一米一米、一尺一尺地
缩短,缩短!
堤顶上矗立的父女麂,神色镇定急而不乱,微侧过头颈,眼
角早掠见草浪尖上疾速射来的三只狼犬。它们蓦地收紧了胸腹,
脖颈向后一缩,两条后腿稍稍弯曲,两只前脚按紧堤脊,做好飞
速腾跃的姿势。突地,它们目光向西北方一扫,在三条凶猛的狼
犬,还距十几丈远的瞬间,猛地腾身一跃,掀起一股摇滩撼海的
狂飙,呼地跳离了五六丈高的堤顶,直射至七八丈之外的堤脚,
四蹄刚触及旷莽的碱滩地面,迅即飞也似地狂奔起来。刹那间
化为两枝尖啸的鸣镝,直向北方浑茫辽阔的大柴滩射去。眼一
眨,已射出一里之遥。
大黄右耳轮的弹孔刚结上血痂。它呼地一声,追扑上堤顶
躁怒的双目急向堤下一扫,已不见了两只麂子的身影。它急火火
地昂起头颈,将无比焦急的目光向远处劈去,扫见那只麂子,仿
佛肋下生出双翅,足不点地,身段向北方浑茫辽阔的大柴滩,呼
呼呼地飞去。它怒吠一声,迅即纵身一跳,扑下堤顶,四爪踩着
旋荡的碱尘,火急火燎地向前追撵。二黄三黄紧追着大黄的足
跟,冲上堤顶,扑下堤去,尾追大黄疾速狂奔的身影,急急地向
北追去。
李蛤蜊紧追上堤顶。他嘴角挂着白沫,阔大的胸膛急速起
伏,大张的口鼻扇得呼隆呼隆地响,脊沟里的热汗哗哗哗地直向
下冲,腰眼腿裆冲得透湿。他足下的蒲鞋早跑穿了帮底,滩地里
厚密的断柴桩,戳穿了浸透脚汗臭的包足布。因足底盖着一层铜
板厚的老茧,柴桩尖刺来,一丝痛感也不觉,恍如毛虫挠痒痒
他那饥得喷火的双目,早被两只狂奔的麂影攫去,已是世间万物
皆忘!他一把扯下头上浸透热汗的罗汉帽,湿漉漉的发顶、顿时
喷出一大团白亮的汗浪,惊得呼啸的朔风,在他额头前脑勺后,
打着一圈圈的旋儿,瑟瑟惶惶地不敢扑上前来。他撸了一把黑阔
阔脸膛上的汗潮,刚要瞪圆双目向堤下旷莽的滩涂扫去,突地,
腹中打起了一个震坍苍穹的饿雷,震得双目一黑,脊背一抖,身
板一晃。他急忙咬紧下唇,攥足周身的每一分力气稳定心神。他
刚才奔撵得急,胸膛里的气浪正喘得紧,鼻孔吸入喉间的气波不
够用,憋得胸膛里的血浪直向上涌,扑击得脸膛一片赤紫。他急
忙踏定两只阔大的足板,十个脚趾向下一抠,扒定冰冻的堤脊,
迅即齜开齿缝偷吸了一口气流,缓过一把劲来,沉沉地摆了一下
粗壮的头颈,将腹内的饿雷压息,眼前的黑雾驱净,方才立稳魁
梧的身段。瞬间,他急火火地睁开双目,连一秒钟也不停,猛地
冲下堤顶,扑上碱滩,足步如飞,直向三条狂撵麂子的狼犬奔去。
哦啾!哦啾!哦啾!
老槐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海堤。他立在堤顶并没冲下堤坡,只
是急急地吹起唤停三条狼犬狂撵的唿哨。哨声宛似一串疾速滚动
的铜豆钢弹,射向旷莽冰冻的滩面,溅起一片紫白的火星,呼呼
呼地掷上大黄高矗的耳轮,哗地滚入耳孔,痛得大黄周身一激
灵。四爪狂撵的大黄,霍地刹停了足步,贪恋不舍地瞟一眼远方
渐逝的麂影,飞快旋过身段,掉过头颈,直向伫立在海堤顶上的
老槐奔去。
李蛤蜊十分惊异!父亲莫不是犯了糊涂症?为何弃下两只丧
魂失魄的麂子不追呢?一只麂子可抵两个月的口粮。他心里很
气,但见二黄三黄也已闪转过身段,尾随大黄向海堤顶上奔去
便无比惋惜地,向奔近北方大柴滩的昏暗的麂影,睃了最后
眼,缓缓地掉过身段,脚步重重地向老槐冲去。
金龙肩扛两只死去的麂子,弯着瘦削的腰背,气喘吁吁地追
近了。
老槐领着三条剽悍的狼犬,冲下堤坡,跑回海堤的臂弯里。
忽地,迎面扑来一股尖啸的朔风。大黄右耳轮的弹孔刚结上的血
痂,突地被朔风尖利的指棒刺通了,拽出一缕缕殷红的血水,顿
时痛得脊背起了一阵麻颤。它怒冲冲地吠叫一声,蓦地腾身跃
起,直向金龙扑去,用尖齿一口咬定金龙的右手。金龙双肩被沉
重的猎物压着,来不及闪避,霎时手心手背被扎出两排血印,两
枚犬牙凸得高,自然扎得深,当即射出两串血珠。他被大黄无端
乱咬惹怒了,急忙扔下肩扛的猎物,猛地抡起火铳把砸去。大黄
万分机灵,早已闪让过身段,四爪按地轻轻一跳,避至蒿草后
面,不待金龙追上前再抡起火铳把,它呼地一蹿隐至老槐身后。
金龙刚要追过来抡铳把揍大黄,被老槐急急地喝止住了。
老槐转过身来,伸出骨节粗硬的右掌,缓缓地摩挲着大黄的
头顶,心里非常愧疚,口中吐出低沉的话语。大黄,莫怨金龙!
是我火铳里的铁弹子,误伤了你的右耳。可你不听我的劝语,杀
心过重,对麂子凶狠得太过头了!麂子愈来愈少,快要绝种了。
我们应为后代子孙留下一群麂子让它们艰难地存活下去。麂子很
有灵性会预报偷偷袭杀上滩涂的海啸,救我们无数滩民的性命!
草海里的野兔、黄鼬由、狗獾多得很哩!你快去追撵吧!
大黄年长智商高。它听懂了老槐深沉的劝语,急吠一声,翘
起头颈,扬动四爪,向前方哗哗卷荡的草浪扑去。
李蛤蜊立在一侧,目光火辣辣地盯着父亲。他对放走两只麂
子十分惋惜,心里却又很困惑,口中重重地叹了一声:瞎!
二黄善解主人心意,愤懑地刺老槐一眼,咕嘟了一阵口齿,
便绕着李蛤蜊的腿足转圈儿,讨好地嗅慰李蛤蜊的脚脖,又抬起
粗壮的头颈,双目漾出柔柔的光波,抚慰李蛤蜊黑苍苍的胸膛。
李蛤蜊胸间蓄满了怨愤的冷焰,却不敢向威严的父亲发作,便将
怒气移向二黄,喝斥二黄追撵得太慢,似乎是二黄没下死力,怠
忽了职守,放走了两只麂子。二黄受了委屈,恨恨地逼视着李蛤
蜊,不满地吠叫了一声。李蛤蜊被吠声刺得无比烦躁,生硬地抬
起铳把,敲了一下二黄倔犟的脑壳,敞大嗓门,催喝一声:快去
撵野兔!再不下死力追扑,我揍扁你这懒虫!二黄痛得哇呜吼叫
了一声,怒刺李蛤蜊一眼,急忙旋过身段,将肥壮蓬松的尾巴夹
于胯下,前爪轻轻一筑,两只后爪用力一抓,扒起两捧冻酥的灰
白咸涩的碱土,朝李蛤蜊脸上一扬。李蛤蜊猝不及防,被簸洒得
没头没脸,呛得口眼一闭,啊吹打了一个喷嚏。他似被强手将鼻
尖捺入了浮土坑里,当即非常羞恼,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大踏步
跳上前去,举起铳把使劲一抡。二黄这黠慧的家伙,早夹紧两颗
铃铛似的卵蛋,呼嗤一声,蹿入了哗哗卷荡的草浪。李蛤蜊一下
抡了个空,只劈断了一道草浪,砍飞起一大片枯脆的蒿草茎叶
有几根硬蒿杆迸上了老槐的脸膛,戳得火爆爆地痛。老槐急忙喝
问一声:追不上麂子,你拿二黄撒什么怨气?李蛤蜊非常愠怒,
不回应父亲,霍地端起火铳,对准几丈开外,在草浪里扬爪腾跃
的二黄,就要扣响火铳。老槐一见,急出一头火星,忽地怒喝一
声。李蛤蜊惊得身板一晃,突地垂低手臂,收回了火铳。他本也
不愿射杀二黄,只是被那两捧碱土惹恼了,一时怒焰灼得脑门晕
糊。他抑下胸间腾腾上蹿的怒焰,剜视父亲一眼,头也不回地向
草浪里趟去。
金龙将双唇贴上被大黄咬破的手背,大口大口地吮吸。血水
热烫而腥咸,他口很干涩,忙咽下了肚。三黄眸子黑亮亮的,口
齿嫩嘴须细,入世不深,只是习惯性地尾追着大黄二黄,扑入了
前方卷荡的草浪。
老槐将气怒的目光从李蛤蜊厚阔的后背上收回,移向金龙足
下的猎物。他沉沉地抬起双足,缓缓地走近几步,慢慢地蹲下双
腿,俯下身段,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母麂微温的躯体。母麂向
左侧卧着,头颈脊背上紫黑的创口,已冻成干硬的血块,灼得老
槐老暮的心隐隐的发痛。母麂的右目怒睁得很圆,似一颗冷凛凛
的铁球,浮晃起一波一波幽蓝幽蓝的冷焰,定定地射向昏茫渺远
的苍穹。母麂右眼角底下,不久前流出的一串凝血的泪珠,已被
凛冽的朔风,冻成了一根紫莹莹的冰柱。老槐粗硬的手指触摸到
了,立时烫得右臂一麻,通体一震,慌忙缩回了右手。他痛楚的
心扑扑地颤跳起来,浑茫的双眸漫起一道道凄沉的雾波,哽咽着
无比苍凉的嗓喉,对着朔风与冬云,对着昊天与莽野,字字沉似
铁石,发出深长而又虔诚的誓语。哪一年我们滩民若能填饱饥
腹,囤里有隔宿的余粮,一定替陷于濒临灭绝危境的麂子,替其
它许多快绝种的生灵,圈一方水草丰茂的滩涂,让它们休养生
息,繁衍后代子嗣,补赎我们猎户世世代代猎杀珍稀野物的罪
衍!
苍苍茫茫的滩涂,霎时仿佛一片寂静。呼啸的朔风停了,摇
荡的草浪息了,浑沌的烟霭散了,卷扑的碱尘止了,蜿蜒的海堤
直了,冰冻的滩地暖了,低垂的寒云退了,灰暗的穹窿蓝了,惨
白的日头红了,射下一波一波热烫的光焰。母麂眼角的冰柱默默
地化了,圆睁的双目慢慢地闭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