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草鱼秀腮静卧的池塘，幽碧深阔，宛如一方蛋青色的琉璃
镜片，镶嵌在苇渔场苍苍茫茫的头顶。
太阳和月亮，从海堤苍老的臂弯里，千百次冉冉地浮升起
来，又急匆匆地坠落下去。秋霜冬雪默默地融蚀，寒冷缓缓地沉
入池底，像凝重的大山堆压得很厚很厚。四周黑漆漆的，没有
丝一缕颤动的生命！秀腮通体被冰雪似的鳞甲紧紧包裹，头壳冻
得绵软，身段冻得僵硬，脊鳍、胸鳍、腹鳍、臀鳍和尾鳍冻得细
薄，血管仿佛冻得凝固了，骨骼也冻得浮起一缕缕酥痛。唯有壮
硕强健的心房，仍在颤颤悠悠地跳动，万分焦急地呼唤着远方的
惊蛰雷！
迢遥的馨风携裹着椰雾蕉雨，簸扬着槟榔、菠萝、荔枝、龙
眼的香波甜浪，从日丽天蓝的天涯海角慢慢地蹀躞过来。湿润的
裙裾飘曳过黄海平缓的波潮，悄悄地踱上辽阔浑茫的滩涂，翻过
蜿蜒起伏的海堤**的脊背，缓缓地潜入仍在冬眠的苇渔场，轻
轻地揉碎秀腮静卧的池塘冻凝的冰面。海日撩开一片片灰暗的寒
云，撒下大把大把温热的颗粒。颗粒渐渐下沉。瞬间，化为一团
团一片片的金黄金黄的蚂蚁，呼呼呼地落满了秀腮浑阔而又僵硬
的肩背，大口大口地噬去冰冷的霜雪；仿佛还有几只掰开铁硬的
鳞甲，扎入了紧闭的鳞缝，抓挠得铁青色的皮肤，浮起一缕缕痒
须须的暖和和的波纹。秀腮头颈左右晃了一晃，身段微微地上浮
了几寸，悠悠地启开眼睑，张开嘴唇，嗤开鼻孔，嗅舔着远方潜
泳来的温润气息，摇漾起唇边纤细的藻须，摆晃起细薄的脊鳍、
胸鳍、腹鳍、臀鳍，慢慢地甩动一下阔大的尾翼。
白亮亮的海日急急地滚过苇渔场的头顶。
秀腮缓缓地仰起头颈，透过幽碧幽碧的琉璃，遥见一群群黑
尾蜡嘴雀，衔着静悠悠的落日，匆匆地滑下了海堤的脊背。落霞
橙红清秀的脸模，在池面轻轻一晃，便倏地消逝了面影。暮色从
蓬蓬松松的金黄色的蒲苇丛里潜出，无声无息地铺满了静谧的池
面，一缕一缕沉入池底洇漫开来。秀腮的双眸浮满了苍茫的云
翳。一只只一对对一趟趟的苍鹭、黑鹳、丹顶鹤、小天鹅、白额
雁、秋沙鸭、黑尾鸥、白腰杓鹬、风头鹍鹏，嗉囊装满细鱼嫩
虾、螺蛳蚬子、芦根草籽，踩着凉凉的晚风浮升起来，扇扑双翅
掠过草梢林杪，翅尖滑落一滴滴暮霭的汁液，在池水里洇泡成浓
浓的暮霭。
秀腮恍恍惚惚地看见，夜穹上的星斗一颗接着一颗次第跳了
出来，眨起闪闪烁烁的眼波，亮起一圈圈恬淡的笑靥。远处的竹
林和洋槐树林里，树鹨、喜鹊、白头鹎、鹪鹩、蓝点颏、虎斑地
鸫的呓语声渺渺传来。霜气从黑黢黢的天顶倾泻下来，在池面的
笮草上凝聚起一层细白的霜粉。凛冽的夜风，从海堤脚下密密麻
麻的蟛蜞、大眼蟹、沙蚕、双斑蛸、角版虫、滩栖龙的洞穴里奔
出来，钻过紫穗槐、芦竹、旱柳、枸杞、苘麻、茵陈蒿、狭叶艾
的干枯的躯体，打起一个个趔趄跌进池水，裹着冷冰冰的寒气，
淹过秀腮的脖颈。秀腮顿觉寒气穿过鳞甲，刺入肌肤，全身瑟瑟
地颤栗起来，急忙收紧胸脯和双腹，深深地埋入柔软温暖的苲
草，盘卧起头颈和尾翼，紧紧地守护着腹内已成雏形的几十万颗
卵儿。卵儿虽经去岁一冬的孕育，还远未成熟，瘦小而又羸弱，
必须蛰伏在厚实暖热的母腹里，日日夜夜吮吸着母亲丰润醇浓的
血汁。等至初夏时节，暖融融的南风吹碧了海天，吹绿了滩涂，
吹青了苇渔场，卵儿才长成熟，通体金黄，滚圆，柔韧而又壮
实，宛如一颗颗凝缩的微型太阳！
秀腮静静地睡卧着，鼻翼发出清亮的鼾声，渐渐地沉入遥远
的梦境。秀腮梦见早春时节，母亲和父亲结成一对恩爱的伴侣，
从长江下游平阔的水面溯流而上，踏上万里迢迢的征程，日日夜
夜，片刻不停，向风冷浪沉的远方游去。绕过江心一座座粗厉的
沙洲，跃过水底一块块狰狞的暗礁，越过岸边一片片浅硬的险
滩，蹬下一张张攫命索魂的网罾，弃下一把把筑鳞刺鳍的滚钩，
甩下一柄柄扎肉戳骨的铁叉，洒一路赤紫的热血，吼出沉勇坚毅
的霹雳，历尽无比难耐的艰辛苦痛。在嘹唳的猿啼催绽出万仞峭
壁上缠挂的古藤芽尖的时节，游抵至长江上游，水势磅礴雪浪如
山的南津关。母亲腹内几十万颗卵儿成熟了，昂起强健的头颈
跃起浑圆的身段，猛地扑上浪峰，搏击着，翻滚着，呼号着，披
裹着乳白色的晨曦分娩了。父亲忽地腾身跃上浪顶，护贴着母亲
虚软的身段，刹那间射出亿万枝蕴育生命之光的银箭。在这千分
之一秒的瞬间，秀腮和无数个兄弟姊妹，已被射入了无比鲜活的
生命，急火火地踩着浩荡的天风，扎入汹涌湍急的江涛，顺流东
下；旬日之间，冲至平川，大口大口吸吮着热烫烫的阳光，吞咽
着肥润的浮游生物，化为晶莹的鱼花，变成银白的幼苗，长出健
壮的身坯，长成浑圆的身段……
夜沉寂，霜重，风厉。
突然，秀腮被刺骨的寒冷冻醒了，一连打了十几个寒噤，头
颈和尾翼簌簌地颤抖，腹内刚成形的卵儿，也被冻得瑟瑟地颤栗
起来。秀腮在黑黝黝的池底急急地游动，频频甩晃僵硬的身段，
使心瓣里的热血，哗哗地向全身的脉络涌去，鳞片渗出了一阵阵
的热汗。秀腮顿觉颤栗的卵儿躯体里的寒气被驱净了，渐渐地转
得温热起来，舒软地团伏在巢衣里，纹丝儿也不动，慢慢地又睡
熟了。秀腮感到两瓣卵巢十分熨贴地躺在腹腔的内壁上，紧绷的
心弦松缓下来，又埋入柔软的笮草丛里，闭起双目假寐起来。
寒霜从池面不停地沉降。秀腮刚才出汗的鳞片，愈益变得凉
了，急忙睁开眼睑，瞪大双眸，遥盼远方姗姗来迟的惊蛰雷，卸
去紧压在头顶的无比沉重的寒冷的磐石。无边无际的夜色默默流
逝。秀腮透过暗苍苍的池水，凝视着头顶黑沉沉的穹庐。忽然，
一把紫红色长剑嚓地剖开了凝重的夜幕。刹那间，从南国疾奔而
来的惊蛰雷，猛地撩开叆叇的寒云，一个斤头翻落下云头。蓦
地，跳上苇渔场平阔的胸膛，就势一滚，霎时，震得盘卧千里的
沉睡着的海堤，倏地浮晃起来。静幽幽的池水，陡地荡起千百道
波浪。
秀腮全身一激灵，猛地甩动壮健的头颈，摆动阔大的尾翼，
爹开铁硬的鳞甲，陡地夹扇起千百个旋涡，呼地蹿起浑圆的身
段，搅起满池轰轰作响的波浪，猛烈地摔打冻凝的躯体。血管里
冷硬的冰块，咔嚓咔嚓地碎裂融化。滚烫的血液，顿起千百道热
浪，呼喊着，跳跃着，旋舞着，奔向千万个毛孔。残冬埋下的浓
重的寒气，被驱撵得一缕一缕逸出体外，眨眼间飘散得罄尽！
秀腮顿觉骨骼松活了，肌肉柔韧了，鳍尾暄软了，鳞甲热烫
了，头壳硬朗了。霍地跃出卷荡的池波，急急地张开双唇，大口
大口地吞吸着初春无比清新的气流。几颗蛤蜊大的暖热的雨珠砸
入口腔，甜烫得心儿一颤，胸间滞留的陈年浊气被吐得净光！
秀腮透过又一道闪电紫红的光亮，扫见池坡上掀起了一片片
泥浪，碎裂的冻土块暴雨似地从天顶迸落下来，砸痛了眼眸，流
出了一串酸泪。秀腮急忙眨动眼皮，复又睁开。只见去冬蛰伏的
黑斑蛙、蟾蜍、水龟、鳖、北草蜥、双斑锦蛇、鼩鼱，呼啦啦地
呐喊着，一起冲出洞穴扑入池波，蹦跛着，蹿跃着，扭打着，嬉
戏着，搅起大团大团的水浪，荡起一阵阵刚健喧腾的劲风。劲风
迅猛地卷过沉寂旷莽的苇渔场，掠过蜿蜒起伏的海堤雄阔的脊
背，奔向平远的滩涂，跃向浑茫的黄海，扫向浪谷间残存的冷峭
的寒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