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母草鱼秀腮眼角的余光一掠,扫见紧傍池头的大渠
里,冒起一团浑浊腥臭的黑浪。刹那间,一个极粗长蛮横的狰狞
的魔影,嗵地一声,蹦上了黑黝黝的浪顶,震得无垠无涯的苇渔
场,倏地抖了一抖,颤了三颤。千百万条刚从酷寒里苏醒的家
鱼,蓦地打起了一长串的寒战。霎时,一股无比刺鼻杀气荡荡的
血腥味,裹携着砭肌刺骨的恶鸣,呼呼呼地疾扑过来,呛得秀腮
口鼻辣痛,头晕目眩,险些窒息过去。
这魔影是水国苇乡饕餮的暴君,万分残野狡黠的乌鱼王。它
是一个黑色的幽灵,在漠漠滩涂茫茫水国,横行了几十度春秋。
它通体黑沉沉的,紧裹着一件死神的缁衣,泛起阴惨惨冷凛凛的
寒光。它的头顶、腮帮、鼻凹、眼窝贴满了铅硬的鳞甲,就连眼
角额间深深的皱纹沟底,都堆叠得满满荡荡。它吞天噬日的大
口,涌出过千百丈长的馋涎,拽出过两排极尖毒野厉的牙齿,噬
杀了数百万条草鱼、青鱼、鲤鱼、鲢鱼、鳙鱼、鳊鱼、团头鲂等
的幼苗,使蛮恶残野的肉身,仿佛长成一根极粗长的洋槐树段
汪满了奶酪猪油似的肥胖的脂肪。若用针尖刺一只细小的洞八,
那乳白色的油腻腻的液体蛋白便会瀑布似地喷出,淹没苇渔场浩
淼的水波。它钻入温热的淤泥被褥埋藏了一冬,躲过了凛冽的朔
风之剑的劈打,威烈的霜雪之锤的夯砸,场长海奎和鱼技师玉生
九齿钢叉的追杀。它听见惊蛰雷滚过刚回暖的水波,火急火燎地
翘起铅硬的脑袋,扭动粗蛮的身段,甩动脖颈,踩动尾巴,嗵地
撞穿沉厚的淤泥,来寻秀腮报杀妻灭子的宿仇旧恨。
那年暮春,绿茫茫的蒲波苇浪里,浮升起一阵阵黑鹳、白
鹭、燕鸥、琶嘴鸭、骨顶鸡、水葫芦急切求偶的鸣声。秀腮下腹
热胀起来,腹内成熟的卵儿颤悠悠地跳动,感觉自己快要做母亲
了,便急急地去寻觅适宜产卵的水域。秀腮觅见了宽阔的葫芦
洼。洼四周围满了茂密厚实的蒲苇,洼内铺满了笮草,水波暖和
和的,日光下泻水汽上浮,蒸腾起一层氤氲的水光,显得静谧而
又安详。秀腮进洼游了一圈,又急冲冲地游出洼去唤雄草鱼赤
额。当夫妻俩返游回洼边时,却见乌龟王驱吆着一大群妻妾,急
火火地扑入洼内。
这葫芦洼是乌鱼王世代霸居的水国殿宇,岂容别的水族入内
繁衍子嗣!它见秀腮不惧王威,竟想入洼产卵,当即怒得腮脸上
铅灰的鳞甲簌簌地抖,瞪裂了眼眶,凸出一对麻辣的眼球,张开
黑洞洞的大口,龇出两排寒光凛凛的尖齿,尾巴用力一扇,扫起
道浑浪,直向秀腮圆鼓鼓的腹部咬去,势欲将秀腮腹内数十万
个儿女嚼成齑粉,吞人空荡荡的胃囊。赤额锐目一甩,见情势万
分危急,忽地敛紧每一片鳞甲,将头壳绷成铁锭,铜尾使劲一
甩,嗖地一声,猛地向乌鱼王肥胖的肚腹撞去。乌鱼王慌忙旋避
开身段,陡地掉过头颈扑向赤额。双方鏖搏了几十分钟。乌鱼王
被赤额撞紫了胸腹。赤额被乌鱼王咬伤了脊背,落下了十几片鳞
甲。
次日,秀腮和赤额将海奎的芦叶舟引入了葫芦洼,只见洼面
漂满了金黄肥大的乌鱼子。海奎蓦吃一惊!若这数百万粒鸟鱼
子,皆孵化成活长为成鱼,岂不要将苇渔场里的千百万条家鱼噬
杀个净光?苍苍茫茫的水国苇乡,岂不变成阴风飒飒的鬼国世
界?海奎立即捞杀了满洼的乌龟子,叉杀了几十条乌鱼王的妻
妾,乌鱼王隐在洼边的蒲苇根下。它恨极怒极,刚想扑杀出去,
噬断海奎抓捞兜的右腕,幸被一名容颜衰丑的老成妻妾,死死咬
定后尾,拽回了它怒得昏糊的身段,救了它的性命。海奎是素食
鱼族的守护神。秀腮和赤额由长江游入了大运河,不幸误入了污
染的洋河,鳞鳍被硫酸厂、农药厂的污水噬烂。海奎将这对遇灾
的夫妻救起,送入苇渔场治愈了病体。雄草鱼额头留下了一块赤
色的疤痕。
海奎见苇渔场水碧苇绿,并无南津关磅礴的水势,拍天的激
浪,秀腮无法产卵。他便和鱼技师玉生一起,把秀腮和赤额接去
场部,放入孵化室不远处一方深阔的池塘,帮秀腮产下卵来。来
年暮春,秀腮的千万个儿女长成三四寸长的幼苗。海奎把赤额和
这些活蹦乱跳的幼苗,送入了碧水泱泱、蒲苇森森的平阔的水
域,赤额日夜守护,幼苗仍被复仇的乌鱼王噬杀了数百条。海奎
手执九齿钢叉,足踏两头尖的芦叶形飞舟日夜追杀。乌鱼王被叉
中却又挣脱了叉齿,遁入葫芦洼隐匿起来养伤。冬至那日潜入大
渠钻入了淤泥。
乌鱼王尾踩浑浪,双目似一对绿幽幽的磷火,向秀腮射去
道道无比阴鸷的寒光。秀腮顿觉脖颈冷嗖嗖的,腹内未出世的卵
儿惶惧地蹿动,急急地扎入水波沉入池底。赤额远在水苇深处守
护越冬的儿女,无法赶来救助。秀腮身段很沉,为护救腹内的卵
儿,不能鲁莽地与凶野残暴、狂怒复仇的乌鱼王鏖搏!
乌鱼王以为秀腮胆怯了,借着闪电的余光,狂傲地骑着摇荡
的浑浪,哗地旋过身段,铅灰的脑袋刺向秀腮沉没的方位。它迅
即收低脊鳍,爹开胸鳍腹鳍,用力向后一划,黑尾陡地一扫,粗
蛮的身段,轰地一声,蹿离了浑浪,挟着一股飒飒的阴风,似
把黑沉沉的冷剑,嗖地越过五六尺宽的池顶坝面,扑通一响,跳
入池波。它将憋了整整一冬的复仇的怒焰,化做一声震池晃渠的
恶雷,从尖齿外凸口洞大张的黑森森的喉底滚出,碾压得卷荡的
池波,哗地迸起七八尺高的黑浪,震得距池角几丈远的孵化室,
簌簌地抖晃起来。
乌鱼王无比猖獗,直向池底劈去。
闪电余光掠过,池底复又一片漆黑。秀腮早已瞪圆愠怒的双
目,敛紧鳞甲绷硬铁头,阔尾微微悠荡,身段斜立起来,迎向池
顶狂器的乌龟王。池内黑极闷极,秀腮急火火地启开口鼻,爹腮
啪水,嗅吸乌鱼王独有的体臭。忽地,秀腮头顶戳来一道急骤的
水杠,杠尖扑来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和淤臭。腥臭无比猛烈,仿佛
是乌鱼王的骨肉血髓化就。秀腮稍稍打了一个寒噤。这饕餮的水
国暴君,皆因数百万粒子被海奎捞杀,断绝了恶子孽孙,其仇似
山刺破了天,其恨若海包裹了地,其怒齿能嚼烂铁石,其凶焰能
焚化穹窿,其狂势要扫尽苇乡千禽,其恶劲要啖光水国万鱼,其
肠管想吸尽笮草上百吨麻虾,其胃洞想吞光淤泥下亿担螺蛳,必
欲噬杀尽我腹内的数十万颗卵儿。我只可与其智搏,决不可力斗!
秀腮迅即向侧后一闪,急戳来的水杠嗵地射向前去,刹那
间,一股无比浓烈的腥臭扫过头顶。乌鱼王扑了个空,怒得尖齿
一合,咬烂了一团波浪,急又旋过身段,紧追秀腮闪让起的水
波,呼地劈杀过来。秀腮迅又向上一跃,避让过去。乌鱼王连扑
了两个空,顿时气得臊蛋冰凉,火急火燎地扭动腰身,扇动尾
巴,转动脑袋,不停地乱冲乱扑,狂咬狂啃。秀腮闪避了多次,
终因腹内的两爿卵巢过于沉重,坠得身段闪避得慢了一瞬,头顶
被乌鱼王一排尖齿铲过。幸好,头壳绷得极硬,只铲下一排浅浅
的齿印。齿印底蹿起一串痛火,灼得周身一颤。秀腮胸间腾起了
烛天的怒焰,火急嗅准腥臭味,昂头掣尾,猛地向上一顶,正撞
中乌鱼王圆胖的底腹,痛得它双目一黑,鳞鳍一抖。乌鱼王慌忙
向前一蹿。
池波黑黢黢的,睁目不见乌鱼王的鳞鳍,秀腮仅凭嗅觉判
断,或击或避,或悬或蹿。秀腮通体洁净,无异味。乌鱼王啪了
千万口水,却无法嗅准秀腮的方位。秀腮对乌鱼王的方位,嗅得
十分清晰准确。因乌鱼王在淤泥里埋藏了一冬,每一片鳞甲,每
一枝鳍柄,都裹满了刺鼻的淤臭。秀腮见乌鱼王锐气被挫,攻势
减缓,急忙用铁头或左或右,或上或下,频频撞击。乌鱼王脖
颈、脊背、尾柄屡屡被撞中。乌鱼王怒得快发了疯,狰狞的双目
溅出一片片火星,两排尖齿磨得咯咯咯地响,下颔不停地抖跳,
脊鳍簌簌地摆晃,恨不能一口把秀腮吞入腹中,胃洞四壁再冒出
千万枚尖齿,将秀腮的卵儿一颗颗嚼成肉泥。秀腮连续撞击了十
几次,累得通体酸麻,忧虑腹内的卵儿受到损伤,便收停身段略
歇一瞬。乌鱼王察觉秀腮颈酸力乏,当即狞笑一声,急转头颈,
嗅准秀腮收停的水波方位,忽地龇开大口,就将扑杀过去。
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池顶突地响起了足步声,嚓地亮起
道电棒的光柱,猛地劈向摇荡的水浪。秀腮蓦地一喜,阔尾一
扫,忙向池顶射去。劈来电棒光柱的是鱼技师玉生。他睡梦里忽
觉床腿一晃,险些被晃下床来。他陡地惊醒了,迅即抓起床头的
九齿钢叉,飞身下床,奔出孵化室,直向水浪轰响处冲来。
乌鱼王突然大惊,顿时头顶直冒寒气,慌忙遁出池尾,蹿出
池波,跳过五六尺宽的坝面,滑入苇渔场平阔的水域。
玉生的电棒光柱劈见了乌鱼王蹿离池波的魔影,怒吼一声,
疾步如飞直向池尾扑去。他扑至池尾时,乌鱼王已腹贴淤泥,犁
起一道浑浊的水杠,遁出了几十丈远,向水苇深处匿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