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舟的双指尴尬地悬在傀儡的眼珠之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傀儡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对生命的冷漠。
他似乎很久没有活动了,左右转了一下脖颈,发出的居然是清脆的骨节声响。
他的眼睛从楚小舟的指尖移开,冷漠地看着楚小舟的脸,眼神里有些疑惑,似乎根本不敢相信:“楚-小-舟-?”
楚小舟这一刻才终于明白,眼前的雕像根本不是什么傀儡,而是一个实打实的真人。
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结成了冰,一个名字从她嘴里颤抖着说了出来。
”——叶寒蝉!“
一路上见到那么多神似叶寒蝉的石像和傀儡,楚小舟差点忘了叶寒蝉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直到他的本尊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小舟撤回手指,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寻找退路。
“这里是我的家!”叶寒蝉的语气依旧冷漠。
“你的家?你的家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寒蝉毫不理会地打断她的问话,反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小舟好不容易打开了话题,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边闲扯拖延时间,一边慢慢往后退去:“这个说来话长,你放松,我慢慢说给你听,一开始呢,我被人追杀,我就跑啊跑啊,然后就失足坠崖,结果崖底下有个荒凉的平台,我就一路掉啊掉啊,就掉到这里来了。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听明白了,你是来送死的。”
唰的一下,那柄极窄的凄切刀从他袖口滑落,直指地面。
“做好受死的觉悟了吗?”
叶寒蝉问完这句,再不说话,一刀朝楚小舟劈下,楚小舟下意识举起灯杆格挡,砰的一声巨响,楚小舟被击退数步,幸好余辜及时赶到,从后面抱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叶寒蝉也被葵花灯笼格挡开来,整个人斜斜飞了出去,长衫下露出一双冰冷的刀锋足,轻巧地切进岩壁,让他的身体可以立在半空。
叶寒蝉扫视四周,发现大殿内四下散落着报废的傀儡,地面上横尸一堆,乱刀一地。
一道月光从石门孔洞处流淌进来,清凉如水,映照刀光凄寒一片。
叶寒蝉在这殿里蛰伏地太久了,一时有些恍惚,忽然间问了楚小舟和余辜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知道一只蝉和一个杀手的区别吗?”
在这个毫无退路的狭窄空间里,余辜根本没心思回答他的问题。
楚小舟心里更是怨愤至极,此刻再也不管不顾地喊出来:“自打来京城之后,你要杀我,那么多杀手莫名其妙也要来杀我,就连皇后都要杀我,你们个个都要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说呀!”
叶寒蝉愣了愣,他没想过楚小舟会问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丝毫犹豫,“杀手们杀你,只是奉命行事;皇后杀你,是怕你活着对太子殿下造成威胁,而我杀你,是因为你必须要死在我手里。”
楚小舟听完这个答案,心底更是不甘心,双眼通红地盯着叶寒蝉,一字一句地问道:“凭-什-么-?”
叶寒蝉不再废话,刀足下沉,破空而起,居高临下的一刀刺来。
这一刀拥有着百川上境强者的绝对实力,拥有着天下第一杀手杀人无数的经验积累。
天上地下,很难有人从这一刀下活命。
更何况是没有白骨战甲的余辜和无法使用内息的楚小舟。
这是余辜和楚小舟必死的一刀。
生死之际,楚小舟忽然想起了公输爷爷信上说的话,小舟啊,这个灯笼不要离身,关键时刻可以救你的命。于是楚小舟下意识举起了自己的葵花灯笼,这一刀砍在葵花花盘之上,金黄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溅落,露出里面黝黑色的的神秘金属,这些金属受到了巨大的外力激荡,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变形成了一柄黑色的金属伞,犹如暗夜里盛开的一朵黑色葵花,将楚小舟牢牢包裹住。
叶寒蝉那充满杀气的刀势,也被这伞面缓缓吸收,化作乌有。
大难不死的楚小舟躲在伞后,却迟迟没等着叶寒蝉砍来第二刀,她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鼓足了勇气缓缓抬起头,目光渐渐越过伞面。
她看到了余辜的笑容。
余辜脸上总是习惯性地挂着笑容,似乎天底下就没有不可笑的事,就没有不可笑的人。
那是一种吊儿郎当的笑容,也是一种意气风发的笑容。
但是此刻余辜的笑容里,多了一份释然。
在他翘起好看的嘴角处,一股鲜血正往下流淌。
叶寒蝉那柄狭窄狠厉的凄切刀先是洞穿了他整个身体,然后才击打在她的灯笼之上,激活了黑葵盛开。
在生死一瞬,这个失去了战甲庇护便一无是处的家伙,根本没想到葵花灯笼其实足以保护楚小舟,他只是不想让楚小舟再受伤害。
所以他想都没想,先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了她的身前。
余辜还在笑,只是说话的气力已经虚弱了很多:“这灯笼原来还能变形?咳-咳,真-牛-逼!”
说完这句话,余辜缓缓低下了头,再无声息。
“你有病啊?又不是演傀儡戏,真把自己当男主角啦?”
楚小舟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塌陷了,手心一松,那把葵花灯笼变形而成的黑葵伞猝然落地,她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余辜。
两颗心终于紧紧贴在一起。
噗嗤一声,她背上的衣衫尽裂,凄切刀的刀尖从她后心捅出。
刀尖之下,血滴如泪。
楚小舟和余辜紧紧抱在一起,猝然倒地。
“——终于结束了!”叶寒蝉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凄切刀唰地缩回袖里,乌黑的斗笠之下,他的灰白长发混着叹息声,安顺地落满双肩。
“我不太喜欢跟活人说话,你俩要理解下。”
叶寒蝉在尸体旁坐下,他觉得自己很累,前所未有的累,他在这个陵墓里闭关修习蝉伏,已经整整蛰伏了十六天,这十六天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眼里只有这宿命里必出的一刀。
“蝉和杀手都活得太累的,但是蝉蛰伏一生,总会有爬出泥土,蜕变解脱的一天,这样的累是有希望在的。杀手呢,总会有下一刀,在等着这一刀,这样的累,是绝望的。”
叶寒蝉从苏醒到现在,只出了两刀,但他现在疲惫地像是大病了一场,他看着楚小舟的尸首,像看多年的故人一样,悲伤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一直都被埋在黑暗的泥土里,从来都不知道太阳的模样,那该有多好?……那样我就不会……要亲手杀死我的太阳啊。”
他空着的手伸向楚小舟的身侧,黑葵伞像受到召引一般飞到他的手里,他转过身去,不再多看楚小舟一眼。
他似乎对墓殿环境十分熟悉,飞身而起,利用锋利的刀足落点,在岩壁上弹升了几次,便利落地钻入头顶的秘洞,身形消失不见。
轰隆一声巨响,千斤重的断垄石门被工器营的士兵们炸开,无数人影影绰绰地冲进墓殿。
殿外的荒野里,一轮巨大的圆月当空,无尽的月光如清水般流淌在地。
只是地上躺着的那一对壁人,再也无缘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