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挥挥手,命人将傅晚亭带去镜鉴司刑律处听候发落,处理完傅晚亭,皇上看着快活王,很快将话题转了过去:
“余爱卿,既然咱们说到小舟了,那朕这里有件事,一直想问一问你,几个月前,公输沧海将小舟送回京城,以名帖和六指为凭,托付给朱老雀好生留她在镜鉴司成长,等以后能够完成她母亲的遗愿,重新接掌镜鉴司,为我天楚效力。而你却从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便拿你的六指混淆视听,将小舟半道截走,将人日夜困在你的王府之中,到底是何居心啊?”
“皇上,你这样说可就冤枉微臣了,皇上莫不是忘了当年御口亲订的婚约,这小舟可是我余家未过门的媳妇,我替儿子把新媳妇接回家,没触犯咱们天楚刑律吧?”
“婚约?当年的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应该清楚吗?”
“不错,当年我夫人为了激活那颗傀儡心救儿子,枉死在臣的面前,臣当时受了刺激,万念俱灰,皇上怕臣一时想不开,将仇恨报复在小舟身上。所以情急之下定了这个婚约,想以此牵制住臣的恶念。
这么些年,臣的恶念的确是被压下去了,虽然有时候想到亡妻也依然会不甘心,但是天意如此,不可强求,我也只好认命了,何况小舟将来会是我们余家的媳妇,要替余家传承香火,这么一想,臣便释然了许多。”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一直将这孩子困在王府?”
“我困住她了么?”快活王对皇上的这种说法有些意外:“皇上切不可听信谗言啊,这些天来我王府上下待小舟姑娘为上上之宾,未曾亏待她半分,再说她有手有脚,想走自然会走,微臣可从没拦过她!”
“是,你的确是没拦过她,这也是你高明的地方!“
”臣不解,望陛下明示!“
”之前朕始终想不透小舟为何心甘情愿留在王府,还猜测过她难道真对你那个胖儿子动了真情?直到那天你随我上云垂塔,我亲口尝了你做的鱼汤……余爱卿,如果有人说你的孤坟弓下尚有留不住的人,我还是信的,但是谁敢说天下还有你的美食留不住的人,那我决计不信!……小舟这孩子,在贪吃方面绝不比她的娘亲差多少!”
快活王听到皇上这么说,基本猜到了他意有所指,干脆自己把话挑明了:”皇上,臣虽愚钝,但也能听出来您一直在绕圈子,我不知道您究竟在顾虑什么?……作为臣子,您说出来的任何话,臣一定会好好听的。”
皇上没想到快活王如此坦白,自己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干脆也坦坦荡荡地问出了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就想问问你,你难道还要坚持夺走小舟的傀儡心吗?”
“皇上,怎么能是夺走呢?……这是谢先生临死前亲口答应臣的事情,只要我儿子余辜能坚持活到二十五岁,就有资格拥有这颗傀儡心,这二十多年来,我儿子过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爹不能认有家不能回,他承受的碎心之痛,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孩子疼死七八回。而小舟呢,无忧无虑快快哉哉活到现在,皇上,我说这些不是出于嫉妒,如果当年的事是天命不可违,那现在呢?我儿子拼命熬活到二十五岁,他真得奇迹一般争取到了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你要我这个当爹的怎么办?劝他放弃?……我做不到!
皇上,恕微臣斗胆说一句,两个当娘的都死了,才换来这颗傀儡心,两个孩子都有份,二十多年了,就算轮也该轮到我儿子用了吧?”
“你只顾你儿子,你想过小舟吗?你若是非要拿走傀儡心,小舟的命怎么办?”
“在最美好的年纪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臣可以向陛下保证,一定按照王府世子妃的最高标准,隆重厚葬小舟姑娘的。”
“放肆,小舟可是朕的……亲人!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朕都可以诛你九族。”
“我的九族早没了,我两个儿子就是我唯一的族亲!皇上,鼎律在上,天子和庶民的命理当同贵贱,这话是谢先生说的,是镜鉴司刻上去给万民看的,难道今天便要不作数了?”
“余半生,你真得就算豁出老命也要对小舟动手吗?”
快活王没有半丝犹豫,爽朗回应道:“为了儿子的命,这坏人即使不想做,也要做了!”
不知道是豁出去了还是看明白了,快活王回答掷地有声,异常响亮,就连远远躲在层叠书楼之外的楚小舟,都将每个字词,听得分外清晰。
却又因为这份清晰,才彻底伤透了心。
彷佛有大片大片的血肉琉璃,在她体内呈现蛛网般的龟裂,轰然碎成了一地狼藉。
那碗羊脂玉露汤,那口碎冰梅子汤,那些缠绕着舌尖好些时日的令人发痴的味道,此刻也像毒汁一般溃散,令整个舌头苦涩不堪。
楚小舟嘴张开老大,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脑子里全都是乱如街市的喧闹:
朱老雀说的话居然全是真的,快活王真地要杀我——
皇上亲口问的,快活王亲口承认的,绝对不会错,他们一开始接近我对我好就是要杀我——
余辜到底知道多少,难道余辜对我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楚小舟神识动荡,眼神模糊,什么颜色也看不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这么傻傻地呆立在书楼之后,像是一株即将枯死的石像。
一直到天色蒙蒙发亮,宫里的司晨太监敲着梆子喊更,这才惊醒了恍惚出神的楚小舟。
她人还在漱月斋,却已经瘫坐在了一尊方塌之上,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坐了多久,也完全没意识到快活王早已经离开这里,她随着梆子声缓缓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张贵气十足的中年男人的脸,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楚小舟愣愣地回看,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皇上,吓得惊慌失措,忙站起身行礼,却被皇上亲手阻止住。
“孩子,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多礼数的。”
“我……”
“我让你亲自听一听快活王的想法,也是想让你能明白人心险恶,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是不要急,事情一步步来。首先你要尽快恢复精力,今天对你来说是个大日子,别耽误了正事!”
皇上命人端来一碗秘果参茶,喂服楚小舟喝下,一股凛冽的苦甘味自喉间泛滥开来,
楚小舟受不了苦味,又不敢忤逆皇上的热情劝说,只得皱眉又抿了一口。
这一口下肚,总算起了效果,楚小舟浑身一颤,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竟然徒添了几份精神出来。
敢情这皇帝佬用来提神的东西这么厉害。
等等,皇上刚才说我有正事,我能有什么正事?我自从来到京城,哪里……我去,镜鉴司的招录考试!
楚小舟脑子总算开了窍,尖叫着站起身来。
“哇,哇,完蛋了,今天要考试,我不能再跟你们聊了,我没时间了!”
皇上看着眼前突然跟没事人似的楚小舟,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在故意装作坚强,也不戳破,只是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命令道:
“朱首座,用你的马车送送小舟,务必亲自送到考场,等考完了试,在把人给我完整无缺地带回皇宫,至于那个快活王府,再也不要回去了!”
听到现在就要起身,楚小舟大口喝掉了参茶,丰沛的苦涩刺激她头皮发麻,一扫昨晚心神的憔损,来不及吞咽的秘果还塞在嘴巴里,两腮嘟着十分可爱,完全看不出她的内心刚才经历了多大的伤害。
两人沿着原路出了皇宫,叶寒蝉落寞站在那里,不声不响,肩膀上落着几片黄叶,竟然是在马车旁站了整整一夜,眼见主人出来,快步跑了过去,弯下腰,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你不开心!”
这个冷酷的杀手,一辈子都在等待杀她的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很不爽!“
”你要杀谁,我来!“
楚小舟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温暖起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一个真正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于是楚小舟踮起脚,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顺势掸去了他肩膀上的落叶。
“放心,如果考场上能碰到他,我会先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