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茫茫雪竹海,便算是彻底出了雅安郡,官道也在这里中断,需要改取水路。
青衣江作为出郡的唯一水路,绕着雪竹海的边沿一路东逝,途中遇上一座巍峨的山水巨佛后便分作二段,上段的江岸逐渐收缩,水势渐弱渐缓,最后汇入哀郢城的楚卫河,下段的江水则由于地势陡降,数十条支流先后汇集,水势渐猛,被称为青衣怒江,途径南周郡流入澜沧海。
这里便是天楚国久负盛名的景色,一佛分两水,佛怒青衣江。
这晚夜色将至的时候,青衣江上突然起了薄雾。江畔人家虽然上了灯火,朦胧之间却犹如看不真切的星辰,江面一片漆黑。
薄雾起处,一盏灯笼浮水而来,缓缓的穿过雾气。
灯笼下是一艘白色的皮毡舟,楚小舟正在用灯笼杆做桨,硕大的葵花花盘像桨叶一样,哗啦啦拨开一大片水,皮毡舟就轻轻的向前驶出一大截。
灯笼垂在杆顶,随着楚小舟划桨的动作晃来晃去,幽幽灯光在薄雾里来回淌动。
雾气愈发浓重了些,楚小舟越划越慢,终于收起葵花灯笼瘫坐在皮毡舟上,一边揉捏肩臂一边发牢骚。
“走这么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皮毡舟失去了动力,开始在水里打转。
“想偷懒啊?我划了这么久,轮也该轮到你了吧?”
空无一人的江面,楚小舟莫名呵斥了一句,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奇怪的是,她的话音刚落,舟身突然一阵晃动,皮毡舟的首尾分出四根黑白相间的木榫,一收一舒之间便划开水面,居然比刚才还快上许多。
楚小舟也有些意外,满意的摸了摸黑乎乎的船首,递过去一根雪竹笋,赞赏道:“吃货谁都能做,不过像你这么能干的吃货还真不多见!……小心点划,本姑娘可是一点都不会游泳!”
船首位置露出一个肥硕的脑袋,咧开了嘴,呲出一排白晃晃的兽牙,原来这所谓的皮毡舟,居然是楚小舟的那头大熊猫肉包子。此刻它正憋足了气浮在江面上,露着宽阔的肚皮供楚小舟乘坐,而毫无愧意的楚小舟正安然的坐在上面,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双脚拍打着江水取乐。
如此行走了许久,楚小舟几乎将会唱得歌谣全都唱了个遍,江上终于有了微风,雾也有了消散的迹象,楚小舟也终于看到了山水佛的轮廓。
那座山水佛依托江中天然巨石形状雕琢而成,佛身拔水而出,巍峨如城,高耸如山,常年经受风浪水汽侵蚀,面目异常斑驳,但眉眼之前却有着说不出的慈悲之意。
楚小舟痴痴的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收了玩心,低低的跪拜下去,她虽然不曾信仰满天神佛,却依然有一颗敬畏之心。
没曾想她低头的时候长发拂过熊猫的鼻尖,惹的熊猫鼻子一痒,夸张的瞪大了眼睛,急速摇晃起脑袋,楚小舟一时没明白过来,等明白过来时候已然晚了,肉包子收缩起自己肥大的肚腩,全力在水里打了一个声势浩荡的喷嚏。
楚小舟被它打喷嚏的蛮力反弹到半空,无从着力,眼看就要狼狈落入水中,这时一阵鸽哨声起,一群白色的飞鸽扑啦啦飞过她得头顶,从鸽群里突然出现一只手,横空挽过她的细腰,一只脚轻点浮在水中的熊猫脑袋,又再度跃起半空,一条钩索自他腕甲内激射而出,稳稳嵌入巨佛发髻之中,两人便由着钩索的牵引飞向山水巨佛。
楚小舟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慌乱间转过脸,看到救下自己的人全身覆盖着一副月白色铠甲,就连面容都罩在一副精致的濯银面甲里,这时江上吹来大风,那人身后的白色披风在江风里翻卷如雪,一群白鸽围绕着他旋飞不止,两人穿过层层雾气,清澈的江水倒映出漫天星河,一轮明月在天,两人倒影入水,那一刻再也分不清天与水的分界。
楚小舟陶醉之间,两人已悄然落在巨佛之顶,月白铠甲的男子一甩臂,钩索迅速的收回在腕甲之内,轻微的机括响动后,他放开了楚小舟。
“你是谁?”
那人并未回答,只是紧盯着江面上逐渐消散开来的雾气。
“我问你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你以为我想救你啊?只是你待在不该待的地方了!”月白铠甲的男子终于说话了。
“笑话,偌大的江面,本姑娘想待在那里就待在那里?”楚小舟有些生气。
“是么?战场也是你要待的地方么?”
“这里什么时候变成战场了?”
“一炷香之后!”
月白铠甲的男子转过身看了一眼楚小舟,继续说道:“我在这布置了一天一夜,不能因为闲杂人等耽误我的大事!”
“你当我瞎啊?江面这么安静,怎么会是……”楚小舟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发现雾气散去后的江面,出现了一条扎着红色布幔的舢板船,船上站着三五军士模样的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柄造型奇怪的佩刀。
“咦?他们什么时候在的?”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顺流而下声音较小,又隔着刚才的雾气,你没看到也是正常……”
楚小舟有些后怕,敢情刚刚那么安静地江面上,居然一直有一艘船隐在自己身旁,稍有差池可能就会遭遇飞来横祸了。
“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你要与他们为敌?”
“这个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记住,待会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否则性命难保!”
楚小舟突然又“咦”了一声,她紧紧盯着那些壮汉的佩刀,确信自己曾经见过,于是她习惯性的闭上眼,那一瞬间整个时空静止,她的神识来到一片巨大的汪洋前,那里是她的脑海,这片海洋似乎被冰冻,翻起的滔天巨浪都被凝固在半空,这些巨浪里包裹着无数画面,她逐一穿过,选取了一场燃着大火画面的海浪进入,那是十年前军部铁骑焚烧公输老爷机关器具的时刻,画面里所有人随着楚小舟的意识忽而动如闪电,忽而慢如蜗行,直到一个兵士举起了佩刀,楚小舟双手一抓,所有画面突然就凝滞不动了,楚小舟缓缓走到画面前,伸手摩挲铁骑军士的佩刀,刀上落叶形状的纹路清晰冰冷,果然和眼前看到的奇怪佩刀一模一样。
楚小舟猛地清醒,神识从回忆里出来,脱口说道:“他们是军部的人?”
月白铠甲下的男子似乎有些吃惊,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楚小舟,问道:“你见过他们?”
楚小舟说:“我见过那些刀!刀上有落叶的纹路”
那人又问道:“一刀斩秋千叶落,那是军部特制的秋斩刀,你什么时候见过?”
楚小舟说:“十年前!”
“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如此清楚?”
“我记事有点晚,十岁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但自从我记事开始,就能把所有亲历的事记得一清二楚,无论任何细节……老天爷欠了我十年记忆,总要还些利息出来吧!”
“你这是病!”男子认真说道。
“你试着再说一次?”楚小舟习惯性的亮出了拳头。
男子连忙解释道:“这种病很罕见,叫做神记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全盘记下,而且没有遗忘的能力……!”
楚小舟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乡亲们都说我爱记仇,原来这是病啊!”她晃了晃自己高举着的拳头,说道:“我已经把这一拳给记下来了,这是你欠我的,早晚我会要回来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记的住别人欠的,却总是记不住欠别人的……这位姑娘,刚刚可是我救了你一条命!”
虽然看不到面甲下那人的表情,但楚小舟明显感觉他在戏虐的笑,这让楚小舟感到很生气,刚要出言反驳,发现舢板船上的军士正努力往水里捞什么东西。
那肥嘟嘟湿漉漉的大家伙,不就是她的大熊猫肉包子么?
楚小舟这下着急了,突然一把抓住男子的右臂,说道:“我生平最讨厌欠别人东西,既然你提起了,那我现在就还你,你就当从没救过我,把我送回原处吧。”
凭着刚才一刹那的记忆,楚小舟找出他腕甲上的钩索机关,朝着舢板船方向用力一按,一条钩索“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正中桅杆。
楚小舟紧紧抱住铠甲男人,一股巨大的牵引力牵着两人飞向江面。
楚小舟人在半空喊道:“肉包子,别怕,我来救你啦!”
铠甲男人一反刚才风度翩翩的气质,在半空惊慌失措的喊道:“你要疯啦?现在还不是出场的时候?……喂,你听到没?……我出场动作还没准备好啊喂!”
“嗵”的一声巨响,两人狼狈落在船上。
楚小舟没等那些兵士缓过神来,就大喝一声道:“识相的,快把我的熊猫放了!”
那些士兵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先是惊慌,然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楚小舟刚想再说两句狠话,结果发现令那些人恐惧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穿着月白色铠甲的男子。
楚小舟回过头,看到那个男人明明是和自己一起掉落下来,此刻却摆了一个潇洒出尘的姿势,光彩夺目的立在船首,江风吹过,他的白色披风迎风招展,说不出来的恣意洒脱。
“青衣渡口青衣江,一佛山水舟两行,天涯从此相离去,江湖谁人不忧伤?”
白骨衣立于船头,居然还有心情悠悠的吟出了一首开场诗。
“逼是一样逼,装上分高低啊!”楚小舟心底忍不住赞叹道。
“是白骨衣,真的是白骨衣!”一个士兵喊道。
“白骨衣来了!他来了!”另一个士兵喊道。
船尾战鼓声起,似乎在传送作战讯号,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从船篷里挑帘出来,目光直接无视摆好攻击架势的楚小舟,死死的看向白骨衣。
白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