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蛟小姐大约是为了吊住精神,她给自己注射的三羟基甲基苯乙胺,也就是俗称的肾上腺素,与新药在血液内的残留成分发生冲突引起心跳过速,导致暂时性休克。”
在卧房外的小厅内,家庭医生向林老夫人详细的解释情况,随行的女护士正在卧室内替林雪蛟打针输液。
片刻的沉默,是龙头拐杖砸在地毯上的闷响。
“把孙雪妍关进祠堂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把她放出来!”
“阿蛟,我知道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迷蒙中,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某一个下午,林雪蛟站在出租屋楼下的公用电话庭里,电话的另一端是江月染犹豫不决的声音。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是我没法接受的呢,你说吧。”
“白子卿,他有新的女友了。是他亲自在社交网络上公开的。”
透过电话庭的玻璃,眼前狭窄的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与来来往往的行人。林雪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耳鸣了,听不到一点声音。
“阿蛟?阿蛟!你说句话啊,阿蛟?”
“……哦,这样啊。嗯,挺好的,我祝福他。”
用最平静的语调,玻璃上倒映出林雪蛟微笑的脸。她听不清另一边的江月染还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不停的把那些祝福的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絮絮叨叨的说,直到电话被自动切断,听筒的语音提示让她继续投币。
浑浑噩噩的走出电话庭,林雪蛟抬起头望向英吉利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喉头腥甜,她捂着心口缓缓的蹲下身去。
“不是顺利的在英吉利拿到工作了么?你怎么反而要回来?”
时间快进到大半年前的某一日,江月染坐在餐桌旁,一边抿着红酒,一边看向对面的林雪蛟。
“其实很早就决定回来了,所以言庭比我提前了半年先回国。”
“是不是因为白子卿?”
原本握着叉子无意识翻搅着松露意面的手蓦然一顿,林雪蛟垂眸,轻轻的抿了抿唇。
“阿蛟,我知道,白子卿是你的初恋,你对他总是放不下。可是,叶言庭毕竟陪伴你很多年了,更何况,白子卿当初那么对你。”
“虽然之前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他。在我心中,子卿是这世上最光风霁月的人,他的才华、见识、思想,对我来说那么的遥不可及。”
朦胧中,前夜的记忆浮现在眼底,仿佛有什么人将她紧紧的搂在怀中。大敞的衬衣露出他清癯的躯干,丝绒领结的一端还挂在领口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动情的亲吻着她。
有一抹冰冷的声线渐渐的与半年前她的声音交织、重叠在一起。
“你不知道,从高中时代我第一次与他相遇,往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离他更加接近。”
“!”
蓦然睁开双眼,林雪蛟望着头顶的床幔,良久方才缓缓的将头落回柔软的枕头上,耳边传来佣人的声音。
“老夫人,雪蛟小姐醒了。”
“阿蛟,奶奶的心肝宝贝唷,你可把奶奶吓坏了。快让奶奶看看,身体还有哪儿不舒服的?”
静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林老夫人闻言,拄着拐杖在搀扶之下急促的走到床边,佣人们拿来软凳扶着她坐下。
“再怎么样,你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啊,怎么能胡乱的给自己注射肾上腺素呢?今后再也不许这么胡来了,听到没有?”
微微有些失神的望向床边,好一会儿,双眼才能勉强对上焦距。林雪蛟轻轻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被林老夫人劝着又重新躺了回去。
“奶奶,害您担心了,是孙儿不好。”
垂下双眼依旧是谦逊的模样,斜旁里插进叶行芷端着的热气腾腾的鸡汤,林雪蛟被他小心翼翼的扶起身倚靠在怀里,一勺一勺细心的喂她喝下加了人参补药的汤水。
林老夫人又嘱咐了几句,便让叶行芷仔细着照顾林雪蛟,自己唤来佣人服侍她离去。
药物的作用下,林雪蛟无力的靠在叶行芷的怀里,麻木的喝着他一口一口喂进口中的汤水。
“手机响了,要看么?”
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叶行芷维持着她枕在怀中的姿势挑了挑眉,伸手拿过床头柜的手机。只见亮起的显示屏上是白子卿的来电。
“还敢打电话来,挨的揍不够狠是不是?想求着小爷我抽死你?”
将手里的汤碗往柜子上一撂,叶行芷接通了电话。
“……”
听筒另一端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抱歉,能不能请您把电话转给雪蛟,我有话想对她说。”
“滚。”
低吼一声,叶行芷径直掐断了通话。
随着屏幕的荧光黯淡,整个卧室陷入一片死寂一般的沉默。叶行芷挥拳砸向一旁的床头柜。
“昨晚的事,他会着急带我离开,主要还是丁衍的人来了。他选择那么处理,本意不是坏的……”
“你不要替他找借口!我只看到,事实是他侵犯了你!”
“孙雪妍喂给我的药是什么样的效果,今早拿到的报告写得很清楚……别再说了,我很累。”
紧锁着眉头看着林雪蛟面无表情的合上眼睛,叶行芷紧紧的攥着拳头,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一次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我艹!还他妈敢打来?!”
“把电话给我吧,有些事不如一次性说清楚。”
爆了句粗口,就在叶行芷准备按下挂断键的那一瞬,林雪蛟忽然伸手,从他的手中抽过了手机。叶行芷一双眉毛死死的拧在一起,瞪着屏幕上的名字。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当时就该揍死那个王八蛋了事!”
气急败坏的从床沿抽身起来,叶行芷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了两巡,狠狠的把手中攥着的餐巾重重的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在电话即将挂断的最后一刻,林雪蛟按下了接通键。冰冷而稍显嘶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雪蛟,我想和你见一面。”
翌日,如约来到江滩东岸的露台餐厅,白子卿早已落座在滨江的位置,等候着她的到来。林雪蛟面无表情的被侍者领到他面前。
“坐。要喝点什么?我知道这家的花蜜果汁很不错,你从前很喜欢这个。”
“te,谢谢。”
无视了白子卿的话,林雪蛟合起自己面前的酒单,递给一旁的侍者。
“你身上带着伤,不适合喝酒。”
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白子卿轻咳了一声压低嗓音对她道。林雪蛟撇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江景,没有接话。
大厅里传来钢琴的演奏和驻唱哀婉的歌声,悠悠扬扬的曲调萦绕在耳畔。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待侍者走远,林雪蛟淡淡的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眼前这个风姿清癯的男子。
“我记得你那晚说的话,虽然我的意识很模糊。或许,我应该问一句为什么。”
白子卿的呼吸一窒,他停顿了一会儿,指尖轻轻的点着桌面。
“我没有回四九城,这些年,甚至从没有离开过春江城。就像你说的,我抛弃了心底的悲悯、正义、无畏和真心,留在了这里,站稳了脚跟。”
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林雪蛟低头,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眼泪已然悄悄的漫上眼眶。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你我不是一路人,过去那么多年,我还记得班主任说这句话的样子。我只是个从四九城来的穷学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不是这样的。”
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冷静的答复,林雪蛟叹了口气。
“白子卿,我曾经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更广阔的世界,你的理想、见地,都令我心生向往,我第一次感知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感知到生而为人还可以有更高远的追求。我对你从敬佩到思慕……算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说了。”
侍者送上酒水,林雪蛟接过杯子,烈酒滑过喉咙所带来的灼痛刺进她的心里。
“……对不起。”
良久,白子卿垂着头沉声道。平淡的语调中,他缓缓的攥紧了藏在桌下的手。
“不要对我说这句话,言庭不会因此活过来。白子卿,我很好奇,对于,well,对于那晚的事,你的女友陆可依,她知道么?”
白子卿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闪过一道寒光,他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
“叶行芷告诉了我一些事,回想起来,我隐约能感知到真相。只是我曾经以为目标是叶言庭,不是你。从高中开始,你总是选择站在他那一边,哪怕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在绝境里,始终没有松开拉着我的那双手的人,是叶言庭。”
握着酒杯的手指蓦然收紧,林雪蛟抬眼,盼睐生辉的双眸此刻已然笼上了一层仇恨的猩红。
“行芷留在我身边,就是想知道言庭的去向,我始终不敢告诉他,是因为那些灭顶之灾,是我带给言庭的。都是针对我的,言庭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家破人亡、生不如死,都是因为他始终站在我身边。所以我的余生,除了替言庭,替叶家报仇,已经再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义了。”
用最平静冷淡的语调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却仿佛一把细碎的针,撒在过往的时间里,万箭穿心。
“白子卿,我曾经多么希望,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你。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决定,就是再回到春江城。我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我没有想过要再去找你,我以为你对我只有不屑一顾。可是你的女友大费周折的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往日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你让我如何不恨你呢?”
走出餐厅时,傍晚时分的春江城下起了小雨。林雪蛟看着漫天挥洒的绵绵雨丝,迎面是撑着一柄巨大的黑色雨伞,朝她快步走来的叶行芷。
他一手握着银质豹子的雨伞手柄,一手插在裤兜里,右耳的黑耀石耳钉在逐渐亮起的璀璨灯火中闪过一道光芒。他在她的面前站定,伸手将她的发丝挽在耳后,勾唇,在充满邪气的笑容里,轻轻的拢住了她的肩膀。
“走吧。”
“那晚的事,你还是忘了吧。我也只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再提起,不要再…否则我只会更恨你。”
离开餐桌前,林雪蛟最后朝白子卿这样说道。
立在入口处的玄关下,回过头去,落后几步、才走出电梯的白子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冷漠的视线搜索过人群,投向她的身影。
在他注视的目光中,隔着落地玻璃,林雪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漫长的发丝在风中翻飞。16岁时那个青涩、美好、天真懵懂的少女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这个冷漠、精致、在仇恨的火焰中涅槃重生的林雪蛟,在此刻平淡的转身,与叶行芷并肩走进了无边的雨幕里。
雨水的冲刷让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春江城的夏雨是这样的闷热粘湿。
白子卿立在大堂,冷冷的目送着林雪蛟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抿唇低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掩藏在衣袖中的手始终紧紧的攥着。
不知多久后,再张开时,一切已如流沙逝于掌心,再无可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