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无忧无虑在埋头大吃的孩子，失了整条右臂的裴旻倚靠着酒店的镂花围栏，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杯中酒。他的眼看着屹立了数百年的泰希尔城堡，脑中的思绪已如盘绳。

裴旻不是不知道眼前的孩子都有过些什么样的想法，也不是不知道如何让孩子一劳永逸的解决困扰。但每当想起自己肩上担负着的重量，裴旻就总会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也许我并不该让这孩子替我承受这些重量。”裴旻浅呷一口，无比苦涩。

如若再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以裴旻此刻的心境再来做一次选择的话，也许结果都会不一样。

裴旻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耳边传来郑果的呼唤声时，裴旻才回过神来。

“父亲，我吃饱了。”

裴旻看着正将手指逐个吸吮的郑果微微一笑，拿起纸递了过去。

“对不起，”裴旻默然想着，“我不会恳求未来的你会原谅我，但至少现在，我会让你能够活到未来的。”

“父亲，那我先走了，下午还要进行灵力诱导的训练。”郑果快速起身的时候还不忘记从裴旻的盘子里抢过一块烤肉。

裴旻点点头，看着郑果的背影快速消失在楼梯口，然后又自窗外目送他一路跑向魔法学院。

裴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结账！”

在机械钟的第二声音响落下之前，郑果堪堪气喘吁吁地跑到灵引室，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整面落地窗前凝视着象牙塔的阿尔冯特。

负手而立的阿尔冯特并未回头就说道：“1038号，快去换身衣服。”

围绕象牙塔而建的环形建筑群顶层由十二个大小等同的灵引室组成，每间灵引室的三面由黑曜石拼接而成，而在这些黑曜石板上，更是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紫色水晶镶嵌其中。郑果此刻就换上了一身束身黑衣，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插在地板上那些或大或小的紫水晶。

“阿尔冯特教授，”郑果向阿尔冯特垂着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了些许汗珠，“1038号学生向您报到。”

依然背对着郑果的阿尔冯特轻叹一声，说：“郑果，恐怕整个魔法学院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对灵引是最不积极的了，你看别的同学，门都还没开就来排队了，就为了争到最好的水晶。”

“阿尔冯特教授，父亲曾经告诉过我，”郑果极快地擦去了汗，“像我这样的人，没必要和他们争，只要还有一席之地就够了。”

“胡闹！”阿尔冯特骤然转身，显然确实受气不轻，“你的那个教授父亲他这样胡闹，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他说你不用争，你就真的不争？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教授，”郑果抬起头来，勉强一笑，“我的身体，就算争到了灵力最饱满的水晶，也承受不住的。”

阿尔冯特一时语塞。

“罢了，罢了，就像你父亲说的那样，他确实能够照顾好你的，”阿尔冯特似是泄了气，“但是，只要我轮值到你所在的灵引室，我就一定要给你留出一块最适合你的水晶。”

“教授，您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一些？”幼小的郑果也明白，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包庇了。

“没关系，”阿尔冯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便全叠在了一起，“反正他们也听不到的。”

于是，郑果便被阿尔冯特一路带到了一块体型适中的水晶面前。

“郑果，”阿尔冯特的手放到了水晶光滑的表面上，顿时，宛如平镜的水晶便如同被风吹动的水面一样，荡起了紫色的涟漪，“如果你承受不住了，就敲敲晶壁，我会守在这里的。”

郑果点点头，将手伸向水晶，亦如探入水中一般。

“谢谢您，阿尔冯特教授。”

在完全进入水晶中之前，郑果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挂着温煦笑容的阿尔冯特。之后，郑果便完全处在了一个紫色的世界之中。

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郑果的整条呼吸道就已如流火灌入一般灼热得发痛。

不过，这并不是头一次了。

“听其他同学说过，他们在灵力水晶中呼吸时，就如同吐纳着春芳一般惬意。”郑果摇摇头，抛开了杂念。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脚，依然是阻力无比的感觉。但是在此之前，他为了能够完成一个简单的勾动手指的动作，就付出了整整一周的努力。

郑果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如何的残破。并且，每当自己处于灵力水晶中的时候，这种认知就会愈发的清晰。

“该面对的总得面对。”郑果忍住痛苦深深吸了口气，伴随着再次涌来的灼热感闭上双眼，很快就进入了与灵力水晶的共振状态。

虽然这早已不是郑果第一次进入共振状态，但郑果仍是十分不习惯。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世界先是出现点点亮光，就像是夜幕刚降，星星初上那般。紧接着所有的星星瞬间被拉近了，柔和的白光在夜幕中变得越发明亮，而后，星与星之间开始有白芒延展出来，连成一片，隐隐约约的能看出来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总共有六颗星星，代表着郑果体内总共有六个灵力节点。

然而，米尔兰达大陆上的每一个人都至少有六个灵力节点。

郑果将意识集中到最中心的那颗星上，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发生了变化，就像是飞鸟下坠那样，郑果的视界眼看着星星迅速放大，直至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然后，一个新的虚空出现了。

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完全包裹住了郑果。渺小的他犹如沧海一粟那般，完全淹没在了这片虚空之中。

这个空间内的模样就代表着与之相对应的灵力节点，而从魔法学院那些日常授课中郑果早就明白了，世界上恐怕只有自己的灵力节点是这般虚无的。“什么都没有的话，又怎么谈得上引导灵力进入自己的体内呢。”

每当到了这个时刻，漫无边际的绝望就会如同这虚空一般彻底吞没郑果。

绝望感如潮水般退去，多年走来，郑果的心境已经能够迅速恢复平静了。“如果世界内空无一物的话，就尝试着创造一物，”三年前当郑果刚满九岁那天的时候，牵着郑果头一次步入灵引室的裴旻就如此这般说过，“他们的命运从他们生下来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他们的灵力节点只能遵从命运赋予他们的方向去发展，但是你的不同，你的灵力节点内藏有无数的可能。”

郑果对此曾经深信不疑，但随着时日一天天的过去，这个信念也开始变得风雨飘摇起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光如闪电一般掠过郑果的大脑：“那么这次，试试制造光吧。”

创造的过程一如既往的简单，郑果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一个光斑就已经出现在了指间上。“不得不说，进入灵力水晶的共振状态之下，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郑果看着漂浮在食指上的光粒，满是欣喜。

“果然还是制造这种非物质容易得多，痛苦也小得多……不过按照往常的经历来看，真正艰难的还是如何维持住它吧。”郑果一面想着，一面开始缓缓移动手指。那粒光就如同一条乖巧的小狗一样，随着郑果的食指开始缓缓移动。郑果心中一阵狂喜，以往他曾试图创造出过无数的东西，有生命的、非生命的；现实存在的、凭空臆想的；物质的，非物质的等等，但历来都是能够创造，但只要想要对其再执行其他的任何命令，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就会瞬间湮灭。

但是，今天的光不同。

郑果引导着光粒的食指慢慢向着自己的腹腔指去，郑果已经注意到了，光粒移动的速度已经大大减缓，就像是虚空那头有什么更为强大的牵引力在阻止着它一般。眼看着光粒已经完全不听指挥，停留在了距离指尖已有一掌之距的位置，郑果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加大了对灵力节点的控制，顿时，堪比洪荒烈火的痛苦伴随着灵力的涌入瞬间吞没了郑果，无限的痛苦伴随着灼烧感使得郑果的双眼变得模糊起来，已经接收到生命危险信号的大脑开始做出防御反应机制，灵力节点的吸纳灵力功能不自觉的开始减缓。

仍在咬牙坚持的郑果意识到整个虚空世界已经变得动荡起来，这代表的是自身意识行将崩溃，且与灵力水晶的共振也快要维持不住的信号。

“不，我不会放弃的！”越是濒临崩溃，幼小的郑果意志越是坚强，从小到大受到的各种排挤与歧视都不算什么，真正让自己绝望的往往都是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哪怕我有的仅仅是这一点光芒，哪怕我真的根本无法在体内储存一点灵力，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创造出了它，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它？！”

郑果心中日积月累的怨气与愤怒一股脑地升腾而起，浑身上下的痛苦也似乎衰弱了很多。瞪圆的双眼死死盯着仍停留在虚空中的光粒，此时的郑果心中只剩下了这唯一的想法。

而那粒再也没移动过的光芒，就是郑果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