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别时茫茫江浸月 上
作者:顾独清      更新:2020-05-28 05:40      字数:3319

别时茫茫江浸月·上

尽欢仍伏在窗台上,睁眼望着外头的景色,道:“之前口口声声说赶尽杀绝,这会儿松了口,究竟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眼里冷极了,“你走罢,不想看见你。”

沈扈没办法,她就是这个脾性,厌恶自己,又万念俱灰,十有八九不会想要这个孩子了。他叮嘱着叫她休息着,满怀忐忑地离开了。

“啪!”还没走远就听见屋里摔东西的声音。

尽欢一时间想不出法子解当下的困局,又急又气,抄起杯子、茶壶就砸了,泄气便往地上一坐,将碎片一个个捡起来。阿丧进屋见状赶紧上来劝住:“姑娘仔细割了手。”

她将事情都与阿丧讲了,阿丧眼睛瞪得跟见着鬼一样。尽欢抱着双腿缩成一团,泪流下,膝上不知不觉濡湿了一片。

“怪道姑娘这几日总说身上酸,又不吃什么东西,原来也有这层缘故。”阿丧跪下来把碎片打扫了,小碎粒也仔细清理了,“姑娘想打掉,那就得早早儿准备着,找个由头儿请几日的假,好养着身子。否则孩子一掉,是没法立即上朝办公之类的。”

“嗯。我知道。”尽欢的声音闷在自己的怀抱里。擦干净眼泪,她抬起头,“阿丧,去帮我拿衣服来,我去见见圣上。”

“哎。”阿丧带走碎片。

*

韩呈正在御花园中和郁妃一起放风筝,郁妃有孕便站在一旁,拉着萱琳的小手,望着天上的风筝。

尽欢远远地看见了,不好贸然去打搅,就跟王心顺一道儿在山石后头候着。郁妃眼睛尖,指与韩呈看,韩呈叫王心顺带尽欢来。

“来得正好,这儿有两只风筝,郁妃不方便放,萱琳又小,你来放一只。”韩呈让宫人拿来另一只,风筝素净又不失可爱,尽欢觉着好看。

“圣上心情不错?”尽欢给三位都请了安,接过风筝来。

韩呈道:“哪里是心情不错,朕借着陪萱琳玩儿,放松放松。荆楚府处理了一批小官员,还有些大的没落网。这一下子空下来,能不能及时补上还是个问题。”

尽欢理好风筝线,握在手上不放飞。毕竟是来陪韩呈说话,为了个风筝跑起来还怎么说?她问:“圣上打算如何呢?”

韩呈扯着天上风筝的线说:“该查的还得查,总不能单为了用人放着贪官污吏不惩处。那帮子人朕已经交给大理寺去审了,一些荆楚府还留任的官员就不动了,他们是老官员,对事务轻车熟路,不然一整个府州真要瘫痪了。”

尽欢道:“圣上如此裁决也好,开春已久,不少事情需要他们去督办的。”

韩呈看看她:“你今日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尽欢笑笑,把玩着手中的风筝:“臣想着夏日将近,午间小憩起来便看见外头池中的荷花都出了个尖儿,心里高兴。”

“区区荷花就能叫人舒坦,你也是知足常乐。”韩呈手中的风筝交给王心顺,自己伸了个懒腰。

尽欢向旁边逗萱琳玩的郁妃望了一眼:“臣不敢忘了本分,此次南行更是心惊胆战。这些官员平日里恣意妄为,虽说臣鞭长莫及,但总归有些是臣提拔任用的,才酿成今日之祸,实在痛心疾首。”

韩呈点头:“朝廷用人难免会走眼,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过南行荆楚,能有所收获就行,查出了一批官员,也有你的一份心力。过段时间,事情平息了,朕给你和沈流飞都记一功。”

尽欢一垂手:“臣惶恐。”

韩呈道:“哎,说到沈流飞,朕正想找他去宫外一起散散心,你若是无事,乐意一道儿去么?”

尽欢说:“圣上愿与臣去,臣自然一百个乐意。”

韩呈回去换衣裳,让王心顺去叫沈扈准备准备。郁妃叫人将萱琳带去吃点心,自己和尽欢往回走着——裁冰阁就在水华殿附近,说是同路,其实也是故意。

“想清楚了么?”郁妃的袖子在身前晃啊晃,华丽的花纹晃得尽欢眼晕。

尽欢答道:“臣明白娘娘的意思,只是臣现在身不由己,沈扈手里有我不少把柄,谋划着除掉我,这一仗打下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郁妃给她吃定心丸:“这不难,依照圣上对你的态度,沈流飞就算是将这些年你的问题再加上一倍,也不会完全扳倒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圣上忌惮他,这才是症结所在。”

尽欢愁道:“臣担心只是圣上的□□。臣倒不是对自己悲观无措,而是一旦判断出了差池,连累了娘娘。我死不足惜,若是害了别人……”

郁妃温柔地对她微笑:“横竖不过是不满百,与其在宫中看着盛衰荣辱如繁花凋零又开遍,耗尽这辈子的无聊和悔恨,不如拿出全部心力来赌上一把,也不枉活这一遭。”

尽欢低声:“臣一直不明白,为何娘娘对圣上有如此心态。”

“帝王薄情,眼中所有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他的物件儿、玩意儿,高兴了就当个人看,不高兴挥之即去。”叹息,“早该知道的,只是当时年少,得到恩宠还当个宝爱护着,自以为是心尖上碰不得的唯一,现在想来都是痴人说梦。”

尽欢有感而发:“其实何止帝王。身为女人,在这时代仍有颇多无奈,不能总想着情啊爱啊,再真的感情也有变质的时候,只是有些感情幸运,没遇上能叫它变质的契机。只有自己脚底下这条路是实的,越经历时间磨炼越结实平稳。人得多为自己考虑,毕竟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的。”

郁妃拉起她的手:“或许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你能这么掏心掏肺,讲出这许多真话来。但我明白,从一开始我就羡慕你,一个女孩子能在朝中执掌大权,而非受制于一个男人的喜恶。杀伐决断、呼风唤雨,将仇敌踩在脚下,让万民臣服,多威风。千万别叫我白白羡慕,又白白说出这大不敬的言语来。”

尽欢点头:“娘娘放心,孰重孰轻,尽欢拎得清。若能翻身,该下的手我不会心软。但,娘娘对我说这些便烂在肚子里,在宫中与其他人不能再这么说了。”

郁妃笑了:“这个我自然清楚。”

尽欢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说,自己有了身孕,心想,幸亏月份小,少一个人知道也好。否则万一信错了人……

应该不会,就凭自己与她私下里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够喝一壶了。

“娘娘。”尽欢突然跪倒,“臣求娘娘一件事。”

郁妃忙叫她起来,待到听完尽欢的话后,格外冷静:“这事不难办,寻个机会出宫,偷偷将孩子打掉便可,你身子骨应该不差,用不了几日休息的。”

毕竟是生过萱琳的,也见过宫中嫔妃滑胎的,到底有些经验。

尽欢道:“多谢娘娘。只不过……倘若……”

郁妃瞄一眼就猜出她的心思了:“你想留着,也不是不可以,但风险大,要想瞒着圣上是不可能的。除非生完就交给他人抚养,你又舍不得。本身你与他就造孽,留下来更是造孽……”啊了一声,“难道你对他还留有余情么?他如此对你,焉能忍气吞声!”

尽欢冷笑:“不会了,我唯有对腹中生命的惋惜罢了,其余的真心一点不剩。娘娘安心罢。”说完就跟郁妃告辞了,回裁冰阁换常服出宫去。

*

“爷好久没和你们俩一起出来了。”韩呈心情不错,步履轻盈走在前头。

街上人挤人,热热闹闹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大胡同串着小胡同,走街穿巷的,三五扎堆的,京城还是那个原汁原味的京城,可三人还是不是那从前的三人却不好说了。

尽欢笑得灿烂,看上去和发自内心的开心无二:“是啊,爷难得出宫散心,我们也跟着高兴。爷,今儿上哪儿玩去?听戏还是走马,淘换古玩还是寻觅美人呢?”

韩呈道:“这么一想,确实好久都没去昭圆厂、潘报厂寻摸古董玩意儿了,去瞧瞧。”

尽欢道:“是,我记得大概个把月前,沈大人还在昭圆厂买到一副古画儿,我向他求了几回都没舍得给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人家巴巴儿送给沈夫人,讨好老丈人去了。”

沈扈一句没吭,却忽然被点名,说的还是这档子事,又憋不出话来。

“哦?”韩呈来了兴趣,“果真?是什么古画?”

沈扈道:“爷听她胡说,哪有什么古画,是顾大人看中我家一幅涂鸦的仿作,非要我送她,我不肯,便编了这通谎话来。”

韩呈大笑:“现在沈流飞越发长进了,还会画画了?从近几日的奏章陈表上看,也略有些文采了。”

沈扈道:“都是顾大人教导得好。”

尽欢语气平淡:“我若是教导的了你,何必看上你一幅涂鸦之作?沈大人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是无师自通。”

韩呈笑得还挺开心,跟个大人带着俩小孩儿似的。尽欢眼睛尖,往前头一指:“爷,真是巧了,您看那是哪位?”

韩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居然是便服出门的应天王韩圣。他一身白衣,又是风度翩翩,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

“今儿可热闹了!去叫他一起。”韩呈手里的扇子抖开,朝那边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