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一宿的何重树从简陋却暖和的木床上醒来,宿醉的感觉就是头胀欲裂,喉咙之内又干又痒。
扶着昏沉的脑袋,全然记不起昨夜何时醉倒,又是如何躺到这张床上来的。
一架简易的三角木架就在墙角,一个铜盆,一条白布巾。何重树那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便推门出去。
楼下掌柜夫人早早煮好了粥水,贤良谦逊的她正在慢条斯理的叮戒丈夫,日后不可再次贪杯之类的话语。见到何重树在二楼的楼梯尽头出现,便止住话头,随手盛了一碗米粥放在桌面与丈夫临近的地方。
何重树耳力通明,将这老夫老妻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深有感触。
柴米油盐平淡偕老,其实比轰轰烈烈的爱情更为难得,也更为珍贵。
何重树与这一家人吃罢早餐,又诚心诚意地为那出生没有几个月的小娃娃挑选了个良辰,翻了几本旧书,最后敲定表字为“元犀”。
一家子感激万分,此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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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何重树辞了热情淳朴的平陆客栈一家,继续独自一人出行。
这三年来何重树心有所悟,对武道的追求已经十分淡薄,体内强行破境带来的隐患让他苦等三年。但是此刻他由情入剑,反而达到了苦修而不可得的化神界神胎境。
破境带来的汹涌气机潮汐,俨然再也无法危急其性命。
何重树喜获新生之际,心中再无军国大业,只有某个女子的丰腴身姿,刻画在脑中愈发清晰。走在归途的大道上,何重树没有了身为儒生的拘谨,放声大喊道:“妃陶!我何重树回来娶你了,你要为我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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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再说一遍?”扯着侯府其中一位大管家的衣襟,将中年发福,不下二百斤的身子拎了起来。
何重树近乎咆哮的声音,已然不记得自己是一向待人恭谨的谦谦君子。
侯府当差,位及高处的大管家十分不适应同这类“粗人”打交道,有些不悦,但是暗处早有人打过招呼,表明此人的客人身份。中年发福的大管家不便与他一般见识,不然管你是甚么白羽剑仙还是甚么三品神胎境高手,敢在侯府放肆,总要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中年发福的神华侯府大管家又一遍耐心解释道:“二等丫鬟妃陶,两年前卖身契便已到限期!侯府无法限制她余生的自由,不过听闻她拿回卖身契的时候,提出愿意长久留在府中,任职长工织女。
可是她家中父母三番四次来到侯府哭求,认为侯府单方面不肯放任下人自由,耽误了他们女儿终身大事。司职并掌管一切丫鬟事务的老妈子不得已,只得对当事人妃陶诉明侯府的苦衷。
二等丫鬟妃陶离开侯府,已有近一年时光,何相公询问李姑娘近况,侯府自然无法回答。”
何重树脑中一片天旋地转,三年之间,世事变幻怎的如此无常。曾经宣誓效忠皇朝的那一群人反叛了;享有文坛清誉,时常歌颂白羽皇室的那一批文坛大家,都跳出来指责皇室的腐败无能了;天真无邪的公主殿下在自己濒死的时候说“你早就该死了”;连最爱的女人,也不知所踪了。
何重树真的很想抽出那柄“一竿”,将留不住一个二等丫鬟的侯府杀一个底朝天,就算明知道自己一旦拔出那口长剑,便没有活着踏入侯府一步的可能,何重树仍然想要意气用事一回。
侯府二十四房大管家之一的发福中年人虽然并不惧怕这类自以为匹夫一怒就能血溅百步的江湖草莽,然则也不愿多生是非,肥腻的脑袋轻轻一转,便想了个温和一些的法子:“何相公莫急!小的让府中下人查找查找李姑娘的户籍贯地,再引几人为您辩路?”
何重树自认急昏了头,连忙致歉又道谢。道:“事不宜迟,劳烦侯府,劳烦管家大人了!”
中年发福的大管家有些了解大客卿当年被这位爷称赞时的喜悦了,马屁拍得真是太他娘的诚恳了,这位可是白羽前兵部侍郎,堂堂一剑震九江的白羽剑仙啊!
被无形吹捧的大管家喜不自胜,屁颠屁颠的前去嘱咐下人,没半炷香功夫,便有自称妃陶老乡的两个仆人为何重树引路。
一个确实是妃陶并不太相熟的同乡邻村,另一个却是侯府特许派遣前来暗中相助何重树的狼绮暗子。
何重树无暇理会这身怀武艺的暗子为何而来,是为监视自己还是相助,但有了他在暗中扶持,那位同乡脚步着实轻快了许多。
赶了几日的路,终于来到妃陶户籍所在地“丰泰安村”。但是一问之下,竟然无人知道一位名为妃陶的女子。
何重树以为是那名“同乡”一时糊涂,记错了方位,但是同行的另一名仆人翻阅路志后发现,方圆百里之内再无另一个丰泰安村。
第二日三人以“李阿菁”和妃陶父母的名字询问,村里人仍旧纷纷说不识得。然则那名随行的假同乡暗中告诉何重树,这里大多数人听到李阿菁三字时,明显表现得不自然,神情有些许怪异,似乎有所隐藏。
这位假同乡表示可以代为查访此事,于是第二天夜里何重树辗转反侧,他则独自外出,用不同寻常的方式探查真相。
第二天中午返回,这位假同乡果真了解到了真相:“丰泰安村的人果然都是假装不认识李阿菁,也就是妃陶姑娘的。或者说是不愿意提起,认为这是一桩村里的丑事。”
事情大概是这样:村头李家夫妇家里女儿回来了,众村民听说李姑娘是大户人家下人出身,身价紧俏的很。李家夫妇又有嫁女之心。于是不少人家都上门提亲求婚。也不知道李姑娘本人答应不答应,李家夫妇便自作主张接受了村里一户家境殷实人家的聘礼。
次月也就嫁了过去。
本来只是村里的一桩佳话谈资,村民谈起此事,最多是讨论那名新娘的丰腴曼妙身段。
但是几个月过去,夫家却一纸休书将李阿菁送回了娘家。指责李姑娘不尽妇道,婚后没有履行妻子义务,不肯与新郎同房。并唾弃其在外头同野男人好上了,是个不折不扣的下贱货。
于是李阿菁的父母赔偿了夫家双倍聘礼,同时将她逐出家门,以其不耻!
不久李家夫妇承受不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卖掉房田,搬离了村子。而李姑娘并没有跟随父母,据说是出了什么事,如今在三十里外的一座草庵净了身出了家。
所以现今全村都不愿意提及关于此事的支零片段!
何重树恨恨咬牙,实在难以原谅这些人如此欺负心爱之人,更不愿意原谅自己来得如此之迟,让妃陶受了诸多委屈,急切道:“妃陶在哪里?速带我前去寻她!”
狼绮暗士称一声“是”,便在路志上测算出了大致路线,也不需那名真同乡引路,施展轻功,准确无误将何重树带到草庵之中。
何重树步伐沉重,找到这处小小的一处草庵,对他而言,仿佛已然寻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在狭促昏暗的佛堂见到那个身姿丰腴的背影。
“阿菁......”话一出口,满口涩然。
那个面朝佛像的身影明显颤了一颤,正在竭力压制激动,良久之后才归于平静,头也没有回,淡淡道:“施主!这里没有阿菁。没有李姑娘。更没有妃陶!贫尼法号静文。”
“阿菁!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来带你走了,我要娶你。风风光光的娶你!”何重树想要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却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搁在两人之间,那短短的几步距离,化作了深沟巨壑,横栏在二人心头。
自称静文的女子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却只说了三个字:“太晚了。”
“不晚,不会晚的。嫁为人妇又如何,落发出家又怎样?你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变。”
妃陶忽然止住了泪水,身子也不再颤抖。终于还是下了决定,道:“晚了。真的晚了。走出侯府的时候,我以为还有机会。被迫嫁人的时候,我以为还有机会。三四个月软磨硬泡都没有交出身子,我以为还有机会。一纸休书下来,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也以为还有机会遇见你,嫁给你。”
......
“可是当那班禽兽撕开我的衣裳之后。当数不清的肮脏手掌揉捏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之后。当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进入我的身子之后。
当我求救时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兴高采烈的看着恶行,喊着骚.货、贱.人之后。我就知道,太晚了。我再也不是那个纯洁的李姑娘了,再也不是那个完整的妃陶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问心无愧爬上先生床榻的阿菁了。所以,太晚了!”
何重树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不在乎,可是却无法说出口哪怕一个字的安慰,满腔的愤怒化作熊熊烈焰,烧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最恨的,则是自己,无能的自己!
“你走吧!”妃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她始终不敢转身面对当年的先生。
何重树万念俱灰,行尸一般走出草庵。一个人失魂落魄走了三四里路,一个化神神胎境的三品高手,一路上跌倒无数次。终于在一棵巨木阴影下,何重树停下了脚步,随即呕出一大口心头热血。
默默跟随的那名狼绮暗士,莫名察觉到一股危险之极的气息,立即全速后退。
一竿从三十里外的客栈,瞬息出现在狼绮暗士眼前,拦住他撤逃的身形。这一剑没有要了狼绮暗士的性命,但是何重树欠侯府的恩情,再也不复存在。
狼绮暗士尽管后怕不已,心神却一直留意那位白羽剑仙。
一竿出现的同时,何重树竟突兀消失,在这个空间,甚至连一丁点儿气息也不存在了。一人一剑居然在转瞬之间调换了位置?
这名狼绮暗士虽然武功不是一流境界,但是眼力极佳,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有一门缩地成寸的武功。
莫非世间真有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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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郎转身走远,妃陶哀怨道:“你若强抢,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反抗呢?你惦记的终归是那份青涩的爱情,而不是身子不干净的小女子妃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