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顿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主子说的极是,只要将她赶去了北谷国,便再没有人可以频频坏主子的大事了。”
一顶软轿抬进水家,苏子招呼着人从里头背出个鲜血淋漓的人来,安置在房中,垂首道:“落葵,杜衡,杜衡滚了钉板。”
那样冷的雨夜,连雨丝也是沉寂哀伤的,只无声无语的浇透人心,落葵紧紧握住杯盏,指端因用力过甚而苍白,她早已得了消息,知道了两仪堂中无一生还,后头的那座山,虽荒芜已久,但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怎会被浇了一场夜雨便坍塌了呢,且偏偏只淹没了两仪堂。她沉了脸色,眸光如一汪深渊,唇角微扬,笑意彻寒:“我都知道了,着人去盯着靛蓝那边,吩咐所有人不得擅动,你去两仪堂后头的山上查一查,看看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苏子沉着脸色,略一颔首,转身冲入雨丝,雨丝迎风,纷纷躲开那道苍青色的身影,向两侧飞旋而去。
丁香暗自垂泪,颤着手揭开杜衡的衣裳,那鲜血将衣裳与皮肉黏在一处,便是轻手轻脚的揭开,也时不时带下一层皮,翻出鲜红的肉,牵动原本干涸的伤口,血珠子顷刻间便又漫了出来。
杜衡疼的倒抽凉气,下唇颤抖,齿冷道:“属下这伤势看起来严重,其实不算甚么,只是两仪堂中没有一个活口,连沉香,连沉香也遭了毒手,天冬未能拿到实证,靛蓝反咬属下报假案诬告于他,逼得天冬只好对属下动了刑。”
落葵恨得咬牙切齿,手紧紧攥住,原以为拼个两败俱伤,可以还一片青天白日,谁知竟是一边倒的杀戮,终究还是自己技不如人,终究没有料到人心可以狠毒的没有底线,她恨极了,言语间蕴了无尽的冷峻与肃杀:“是我大意了,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草菅人命。”
杜衡趴在床榻上,转过头望了京墨一眼,见他打了个寒颤,心下一叹,痛楚道:“只是主子,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怎么会如此巧,那山为何偏偏在今夜坍塌了呢。”
落葵眉心裹着浓的难以化开的阴霾,并未接着这个话头继续,从箱笼中取出上好的金疮药,小心的洒在杜衡的伤口上。
眼见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杜衡额上滑落,落葵心痛难忍:“有些疼,你忍着点,在青州府的钉板滚上一滚,你这怕是要卧床半月了罢。”
丁香哭的益发难以自持:“衡先生是为了救我,才,才滚了钉板,原本,原本是该我滚的,我,我,是我不好,连累了衡先生,都是我的罪过。”
杜衡勉力抬手,满是血污的手擦了擦她的脸,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些许血痕,痛楚笑道:“傻丫头,哭甚么,我这皮糙肉厚的,连钉头都扎不透的,这点伤不算甚么,乖,别哭了。”
落葵拉过丁香的手,她心疼丁香,生而为人,这孩子怎会如此命运不济,眸光起伏,心间疼痛,轻声道:“丁香,未能救出沉香,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这血海深仇,我一定替你报了。”
丁香扑通一声跪下,哭的泪水涟涟:“主子,主子,主子的大恩大德,丁香永世铭记,万死难报。”
落葵小心扶起她,心间五味杂陈,搅得几乎哽咽,说出的话也颤抖不止:“我不需要你万死,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沉香未能活过的岁月,便由你替她好好活。”
杜衡想了想,艰难道:“主子,挖出来的人里,有三个属下看的清楚,是四明山那老夫妇的三个儿子,容貌与画像上一模一样,只是瘦了些。”
落葵微怔,一时间心痛不已,缓了良久,才颤声道:“先莫要告诉他们,着人照应着些。将灵芝送走罢,青州城,她是待不下去了。”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隐约几声虫鸣,惹得京墨心虚不已,见杜衡伤重,见丁香伤心,他益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却又不敢明言,只小心翼翼的凑到落葵跟前,觑着她的脸色道:“既拿不到靛蓝的错处,那,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罢手了。”
落葵瞟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冷汗淋漓,遂冷薄道:“不罢手又能如何,左右是查不下去了,杜衡受了如此重的伤,暂且缓一缓罢。”
京墨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喜色,那喜色如一根刺,隐隐戳人心扉:“夜深了,左右杜衡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咱们都回去歇着罢。”
落葵心间生寒,与杜衡对视一眼,平静道:“也好,丁香,杜衡便交给你照应了,务必要仔细小心。”
雨势减缓,夜色渐深,房中烛火通明,人影绰绰,杜衡起了高热,浑身滚烫的厉害。
丁香垂首不停的啜泣,一次次浣洗巾子,以冰凉的巾子敷在杜衡滚烫的额头,忙活了半宿,但却无甚效用,她的泪一滴滴落在盆中,激起冰凉的水花。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轻手轻脚的进门,叹息如同寒风,在唇边卷过:“丁香,你去歇着罢,我来照看杜衡。”
丁香吃了一惊,蓦然回首,磕磕巴巴道:“青,青公子,你,你何时过来的,主子,主子说过,不许你再,再来的。”
“无妨,我看一眼就走,不会连累你们的。”空青神情寂寥的摇了摇头,坐在了床沿儿。
丁香犹疑了片刻,心下一叹,这样温和而又妥帖的人,主子怎么就视若大敌呢,她定定望了杜衡一眼,眸中噙着泪:“青公子,你说衡先生能好起来么。”
空青轻笑一声:“当然会,杜衡也是修炼之人,只要未伤及他的修为根本,再重的伤也能好起来,回去罢,回去好好睡一觉,这里有我。”
听得丁香出门的动静,杜衡在迷蒙中抬眸,艰难挪了挪身子,神情有些复杂,他并不知道落葵与空青之间出了何事,他只知道,落葵的吩咐,他从不违背,不禁面露苦笑:“青公子,你,主子严令不许你再来,你还是请回罢。”
“我,我不放心你们,我才走了这几日,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空青试了试他额上的热度:“烧得这样厉害,你可备了蚕茹丸么。”
杜衡微怔,有些难以拒绝,只好冲着桌案努了努嘴:“有。”
空青取过一只丝绒锦盒,轻声问道:“是这个么。”
见杜衡点头,空青取出一丸,以水化开,一勺勺喂进他的口中,杜衡心下一动,虚弱笑道:“能得苍龙世家的嫡系弟子亲手喂药,我死而无憾了。”
空青平静笑道:“你只不过是皮肉伤,受点罪而已,且死不了呢。”
杜衡的笑容惨淡:“青公子,我知道你对主子的心思,可你在我这里用心思,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空青轻轻摇头,和缓道:“无妨,只要我用心思,无谓用在何处,总归她是会知道的,只要她知道,就有用。”
杜衡哽了一哽,半响不曾言语,对空青的执拗有些无言以对。
说话间,门帘微动,落葵裹紧了衣裳,从门帘之后探出头来,刚走到屋内,便察觉到杜衡的床沿儿坐着个人,她原以为是丁香,正打算奚落两句,却在黑暗中望见一双深眸,如同黎明前的星辰,熠熠生辉,正定定望著她,她的心不住的跳动,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落葵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呼吸中满是幽香,而被百蛊之虫紧紧禁锢着的情孽并无异动,她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她对空青视若不见,只冲着杜衡轻声道:“杜衡,你好些了么。”
见落葵并不看自己一眼,暗影中的空青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浸在光明中的那半张脸带着微微苦笑,他十分清楚那强加在她身上的伤害太多太重,直入骨髓,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那么便不能心急,左右此地他想来就来,任谁也是拦不住的。想明白了此节,他深眸有些寂寥,不言不语的离去了,身影一动,消失在了夜色中。
落葵并未回头,只伸手掖了掖杜衡的被角,关切道:“怎么样,用了蚕茹丸么。”
杜衡虚弱点头,艰难道:“用过了,夜里凉,主子怎么还过来了。”
落葵捏着帕子,轻轻擦拭他头上细密的薄汗,薄唇微抿,叹息道:“我不放心你,过来瞧瞧。”
杜衡咧开干涸的唇边,笑道:“主子快去歇着罢,属下皮糙肉厚的,养几日就好了。”
落葵抿唇一笑,点头道:“想吃甚么,明日给你做。”
二人又这般说了会儿话,丁香进来回话,说是苏子回来了,落葵平静点头:“好,我知道了,丁香,杜衡就交给你了。”
出得门来,只见廊下雨丝细密,扯开一层薄雾在夜色中飞扬,落葵迎风而立,凝神相望,心中生出丝丝怅然。
夜色里,空青在庭前冒雨而立,天青色的长衫被雨淋透了,像是染了青绿的苔藓,斑驳成片,落葵心里蓦然打了个突,极快的回过神来,转身便走。
数日后,杜衡已可以起身了,便不再整日病恹恹的窝在床榻上,竟抱起书卷,摇头摆脑的做起学问了。
落葵在树下撒了一把谷粒,一只胆大的鸟儿扑簌簌飞下来,歪着脑袋看看她,又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见她只是窝在椅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这才放心大胆的跳到谷粒中,一边啄着一边呼朋唤友,不多时,从树上扑簌簌飞下十数只同伴,只一盏茶的功夫,谷粒便被啄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