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抱了一捧书卷从她身边经过,笑着摇头:“这么多事儿呢,你倒有闲心喂鸟。”
落葵抱着一盏茶,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我等人呢。”
苏子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衣裳发髻皆不是平常那样的随意,心间微讶:“他会来么。”
落葵扬眸,不待她说话,京墨便在窗前探出头来,扬声问道:“谁会来。”
苏子与落葵俱是不语,只苏子弯下腰来,在落葵的耳畔低声道:“这几日我仔细看过了,那山体崩塌的确乃人力所致,这是一场人祸,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的人祸。”
落葵眯起冷眸,轻轻点头,语出狠厉:“这么多条人命,他们死上八百回,也不够还。”
话音方落,丁香便匆匆进来:“主子,霖王来了。”
落葵与苏子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中瞧出了狠意,旋即落葵正襟危坐的等着,而杜衡放下书卷,与苏子一同,在她身后恭敬而乖顺的垂眸敛眉,束手而立。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后,霖王带着随从进得院中,如常行礼,相对而坐。
霖王环顾四周,见角落里芳草萋萋,西墙下果蔬茂盛,院落中除了禾雀花,并无太多应景的花木点缀,只是一些可以做汤做菜做点心的花木,而挺阔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筛出一片斑驳暗影,他眸光一缩,这院落果然不像寻常的闺阁女儿家所居,极为疏朗简明,从前的确是自己是小瞧了她,才会屡屡栽在她的手上,而此番他打起来精神,用了心思,果然将她重挫,可见她也只是比寻常人多了几分玲珑聪慧,并无旁的过人之处,他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挑唇道:“自从小妹搬离侯府,我就没有来看过你,没想到小妹住的这样简薄,着实委屈了。”
落葵低眉一笑,客客气气的回话:“三哥客气了,三哥此来,莫非是想给小妹换一处大宅子么。”
霖王饮了口茶,多了几分和缓的笑意:“大宅子算甚么,只要小妹喜欢,想要甚么只管说,”他抬手一指站在身后的靛蓝:“只管吩咐靛蓝去做,我的下人便是小妹的下人。话说回来,小妹是天家骨肉,金枝玉叶,却受着这样的委屈,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照顾不周。”
落葵道了声谢,眸光在霖王脸上打转:“三哥如此说,小妹可不敢当。三哥身处皇家时时谨慎,一个不慎就满盘皆输,也是很辛苦的,哪里有小妹这里清净。”
她遥望远方:“听说两仪堂一夜之间淹没于山崩地裂,可惜了那数百年的基业,一朝毁于一旦,就甚么都没剩下,好像靛蓝先生也受了些牵连。”
眸光阴郁了些,霖王隐隐含笑:“小妹倒是会躲清净,我可就没这个福气了,手底下的下人不懂事,就知道惹祸。”
话音落下,靛蓝战战兢兢的跪下,连连哀声求饶:“主子饶命,主子赎罪,小人知道错了,是小人治下不严。”他膝行几步,挪到落葵的跟儿上:“郡主殿下,小人知罪了,衡先生受的罪,小人一定全力补过。”
“补过。”落葵缓缓放下杯盏,淡淡道:“此事是杜衡轻信人言,冤枉了先生,哪里用得着先生补过。”
靛蓝低低伏在地上,枯瘦的身子一动不动:“不,此事是小人做的不够周全,才让衡先生受了刑罚,郡主殿下与主子若是因此生了间隙,坏了兄妹情分,小人万死难辞。”
落葵轻轻一笑:“先生不必如此,只是一些下人,如何会坏了我与三哥的情分。”
霖王挑唇笑了笑,淡淡接口道:“小妹府里的人受了委屈,三哥怎么样都得给小妹个交代,这个不成器的已经关了蒙馆,今日带靛蓝来,便是要将他交给小妹,任小妹处置,给衡先生出一口气。”
落葵抬手给霖王续了热茶,笑的一片赤诚:“三哥说哪里话。”她回首望住杜衡,淡淡道:“杜衡,你可觉得委屈了。”
杜衡亦是毫不迟疑的跪下,垂首道:“回主子的话,属下不委屈,是属下处事轻佻,给主子惹了麻烦,合该受罚。”
落葵抿了口茶,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你起来罢。”她望着霖王笑道:“这点小事,小妹不会放在心上,三哥也不必为此忧心。”
“是,小妹说的是,你我是至亲,哪能因为这些不懂事的下人,坏了兄妹情谊。”霖王抬了抬下巴,凤眼微微上挑,笑的极为松快。
落葵深以为是的点头,续了点热茶过去:“三哥说的是,三哥府里家大业大,人多口杂的,要操心的人与事也多,可得多亮几个心眼子好好盯着,若是出了甚么吃里扒外的败类,可够三哥操心的,至于小妹这点小事,就不劳三哥费心了。”
听得此言,霖王心下一沉,脸色难看至极,他早疑心了府内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否则靛蓝蒙馆那般隐秘之事,如何会被外人得知,再听落葵此言,他更确信了内奸的存在,不禁冷哼了一声,狠毒道:“多谢小妹提醒,三哥回去定会将府里之人细细筛上一遍,三哥旁的本事没有,弄死几个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言罢,他拂袖而去,全然不理睬恭送行礼的落葵诸人。
见霖王远去,落葵终于不再忍着满腔怒火,狠狠将杯盏扫在了地上。
京墨从屋内探头探脑的钻了出来,有些心虚的不敢抬头,只一边捡着碎瓷片儿,一边劝道:“好了,事已至此,霖王咱们惹不起,这也是没有法子的,好在靛蓝蒙馆关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阿葵,你就别再不依不饶下去了。”
落葵扬眉,眸光冷然,言语间有了些咄咄逼人:“甚么功德,这是一面倒的杀戮,这股邪风不灭,首奸巨恶不除,关了一个靛蓝蒙馆,还会有靛青蒙馆,靛红蒙馆,哪里会有朗朗晴空。”
京墨有些尴尬,嘴上却不肯服软:“你这么大火气作甚么,不过就是死了几个贱民,何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落葵望住他,深深望着,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良久,她竟冷笑一声:“贱民,何为贱何为贵,他们也有爹娘,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若非进了这魔窟,若非人心不古世道不公,他们何至于此,他们有今日之难,是这世道欠了他们,是这人心欠了他们,你竟还有脸说他们是贱民,贱的不是他们,是作恶的人心。”
京墨一向知道她重情重义,可这情义却放在了在他看来无足轻重之人身上,他觉得不值,一时激动起来:“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事,搅了我们自己的日子,你活得这样辛苦值得么,阿葵,就此抽身而去,我们过安稳日子好不好。”他一时愤恨,重重摔碎只杯盏,扯开了嗓子宣泄心中的愤怒和疑虑,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口不择言起来:“你做这些事情,究竟是顾全大局还是沽名钓誉,你心里清楚,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阿葵,你的居高临下与盛气凌人我承受不起。凭着你这些年的赏赐和如今的地位,足够咱们富足一生了,为何还要如此拼命。”
“赏赐,地位,”落葵嗤笑一声:“你也知道我们富足一生的根基是我的地位,那也就应当知道这地位因何而来。”
京墨被这话狠狠哽了一哽,硬着脖子咬着后槽牙,怒目相视:“那又如何,左右这地位是板上钉钉,这赏赐也是咱们的了,咱们撒手不管了就能如何。”
落葵冷眼瞟着他,嗤笑一声:“你这些无病呻吟无需多说了,你只看到我们的不堪,又何曾体会过寻常百姓的艰难,我们既享了天家富贵,又背负了那么多人命,此生就与浮生安宁无缘了,京墨,你承受不住这些我不怨你,只是你也阻止不了我,若你真的难以承受,自可以去寻你的安宁日子。”
正午时分的阳光明亮,温暖的透窗而入,微微照上屋内的四折屏风,那上头绘的梅兰竹菊是最寻常的花样,阳光流转而过,繁花丽景像是活过来一般,熠熠生辉。
一向是再如何理亏也绝不嘴软的京墨,竟然难得的词穷了,词穷的有些尴尬,嘴角嗫嚅良久,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用拂袖而去来化解词穷的尴尬。
他回房简单收拾了行囊,做出离家出走的姿态,希望逼他词穷的那个人能挽留一下自己,给个台阶让他好走下来。
谁料逼他词穷的那个人心肠硬嘴更硬,一路目送他到了院门口,竟然恍若无事的低下头去,没有说一句话。
他满腔火热的心霎时掉进了冰水里,瞬间就凉透了,结成了一块冷硬的寒冰。
“落葵,天冬来了。”瞧着京墨远去,苏子在此时开口,落葵长吁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必见了,你问问他,我若拿住靛蓝的实证,他可敢秉公执法。”
苏子扑哧一声笑道:“要说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难怪你看重他,他来时说只要郡主一句话,他造出实证也要砍了靛蓝。”
落葵笑着摇头:“告诉他,压一压他的火爆性子,耐心等一等,靛蓝会将自己送到他的府衙门口去的。”
苏子沉沉点头:“有时候以退为进,反倒是良策,还有,太子传话过来,说是你只管谋划,一切都有他。”他一顿,像是有满腹的话说不出,递了盏茶过来,才缓缓开口:“方才你有意无意的提起霖王府有内奸,不管他信与不信,心里都会存了犹疑,你是打算动一动他了么。”
茶水热气氤氲,熏得落葵有些睁不开眼,眸中有克制不住的泪漫出来,她喃喃开口:“是要动一动了,可惜了,可惜了我们与曲元参之间的情谊,终究是付之一炬了。”
苏子握住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凉,知道她心下不忍,缓缓道:“我问过丁香了,查抄两仪堂之前,京墨没有出去过,但是,曲莲来找过他,也只有她来过。”
落葵死死咬住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蓦然丧了气,颓然道:“安置好元参,莫要叫他受太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