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相信这真是王吗?那个手执厉鞭毫不留情鞭打我的人?那个从未温柔注视过我的人?此刻,他的温情孰真孰假我已辨不清,可是,我也不想辨清,就算那是伪装又如何?我并非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就活在自我欺骗中,只要他对我有一点点友善或是关怀都能令我沾沾自喜很久,很久,更不敢奢望此刻的宠爱。
那种感觉,仿佛置身云端,令我忍不住有些飘飘然,所以并未留意到一堆不友善的目光。
如果得到他的爱就意味着背弃天下人,那么我依然会毫不犹豫。
我从高处向下撇视一眼,却刚巧对上康王灼人的视线,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有着不一样的敏锐目光,他的目光由我面上滑到我们相牵的手上,微眯起眸子,沉吟少顷,然后闷头喝了一口酒,只是瞬间,脸色就涨红,身边坐着何清然,他低眸喝酒,表情内敛,目光只徘徊在桌面范围内,仿佛在避开什么似的,忽地,他伸手扣住康王欲再饮的玉盏,并没有抬头,而是强行将玉盏取走,康王却不依,硬是要抢夺玉盏,两人暗地里施展拳脚,动静不大,却风云变幻。
大家都陆续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不知王是否会动怒,我忍不住担心地转首瞧向王,却发现他并未看向二人,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某个角落,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天,那个女人好美。
没有妖娆的美,没有蛊魅人心的美,没有惊天动地的美,却有清水出芙蓉的美,那种美冲击力不强,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她美得很纯,是洗净铅尘的的美,没有浮华,没有累赘,没有琐碎,她美得很干净,很彻底。
就这么一眼,已足以令我屏息。
而当我注意到王看她的眼神时,我窒息了,瞬间品味到了一种类似绝望的苦涩。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
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是那种明明想将对方狠狠揉近怀中疼惜,可又碍于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压抑住那股原始的冲动,还要装作漫不经心,只偷偷瞟一眼,胆怯得仿佛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如初见时的齐昊天,有些局促的问好。
那是种想要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的矛盾。
当年的不屑此刻却成为我穷其所有也无法企及的奢望。
我微微苦笑,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恶意的玩笑?
可是,那女子的视线却紧紧锁在何清然的身上,赤裸裸地注视,毫不避讳。
女子坐在角落里,我从未见过她,可当我看到她身边的蔷贵人时,我知道了她是谁——
何清涟。
那个三个月前被我恶意推入湖中的女人。
那个清高如寒梅,圣洁过傲雪的女人。
那个王全心全意守护的女人。
那个王深爱的女人。
一直有传蔷贵人与何婕妤走得很近,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视线不经意掠过蔷贵人,她原本还对人笑谈的面孔突然转过来,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她迎了上来,不似旁人笑得一脸谄媚,一脸阴柔,她笑得抚媚动人,眸光亮亮地落入我眼底,有一晃眼的错觉,她在笑我,笑我的愚昧,笑我的幼稚,笑我只是被王利用的工具。
贴着王的胸膛,闻着王的气息,感受王的心跳,我轻轻挪动了下身子,将自己的手更贴近他的心,那分明是一颗火热的心,我离它那么近,可以感受到它的颤抖,仿佛就在我的手心,可惜却不是为我而跳。
尽管贴得那么近,我还是能感觉到王的心不在焉。
王伸出一只手按住我放置他胸膛的手,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将我的手拿开,他低眸看我,眼中一片温柔,“爱妃饿了吧?”言语温和,姿态亲密,所有人都能看到王对我的宠爱是史无前例的,只有我自他眼底瞧见深藏的厌恶就要溢出来了。
他不喜欢我接近他,不喜欢我碰触他。
那么真实,那么伤人。
太后今天显得特别开心,整晚都春光明媚,对一众臣子、妃子也是尤为友善,大家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她仿佛并未注意到康王和何清然之间的暗波汹涌,还悠然地和他们聊着京城的趣事、奇闻,她让侍候一旁的宫女给何清然斟上美酒,却对康王道,“昊明啊,听说你对酒精过敏,且年龄尚小,就不用逞强应酒,伤了身不好,应哀家看以茶代酒方为佳。”虽是随意带过,却不失威严。
既是太后开口,康王不便拒绝,只得应下。
我注意到王的目光在蜜瓜上多流转了两眼,忙着手将蜜瓜细细切好,用玉质牙签轻轻一戳,然后喂给王吃,我不太确定他是否会接受我喂食的东西,所以有些胆怯,但是依然坚定地递了过去,那是一个繁复的心里过程,我却在转念之间将它强压下去,带着甜美的笑容将蜜瓜送至他的唇边,他低眸看我,稍愣,没有张口,我也未动,就定在当场,却没有缩回手,也没有如往常一样胆怯地挪开视线,而是坚定而笔直地注视着他,唇角始终带着甜美的笑容,绚烂的笑如盛开的玫瑰,开到极限,开到腐烂。
王定定地看着我少顷,然后面无表情地张口吞下我手中的蜜瓜,收回手的那一刻,我轻轻松了口气,尽管迟疑,他还是接受了,所以,有一天他也会接受我的爱,对不对?
心头萌发的这种想法令我兴奋得指尖连连颤抖。
只是这一刻为了爱义无反顾的我,并不知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也并不知晓未来我要面对,要经历的又是如何得艰难,如何得刻骨铭心!
新月如眉。
繁星点点。
月光皎洁。
桂花树上开满了粉黄的花朵,清香宜人,在月色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晶莹的华彩,忽地卷起一阵轻风,桂花片片飘零,将芳香洒满天地。
自深远的宫苑中隐约有琴声传来,忽而清澈透明,忽而古朴浑厚,琴声中似藏着一股幽怨,一股思念,一股尘世间至痛的憾意,一股红尘中最爱最怜的期盼。
那样婉转而凄美的琴声自东苑的方向传来,那里是何婕妤的“涟心苑”,因为她未达嫔妃的级别,所以不能有自己独立的宫殿,“涟心苑”不大,不足“晚翎宫”的十之一,在旁人眼中,她只是个不足为惧的小婕妤,一个毫不受宠,毫不起眼的婕妤,可只要稍稍留点心眼就会注意到其中的不同,其他的婕妤都是两人一苑,分东厢房和西厢房,独独何婕妤例外,原本她也是两人一苑,与蔷贵人同住,一人东房,一人西房,自发生落水事件后,王借何婕妤病重不宜打扰的名义顺理成章得为她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落,还亲自提名“涟心苑”,这份殊荣曾一度遭人眼红,在后宫中被人眼红可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那意味着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危险,可随着王对她态度的日渐冷落,对当时的蔷婕妤分外恩宠时,人们的视线才慢慢转到蔷婕妤身上,可是,对于这个女人,眼红归眼红,却没人敢当真对她下手,因为这个女人令人无从琢磨,而她看你的眼神永远是胜券在握,仿佛你早已是她的瓮中之鳖……很快的,蔷婕妤被赐封蔷贵人,而何婕妤依然是何婕妤。
可是不久,王却将蔷贵人丢置一边,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
我相信聪明如蔷贵人,一定明了王对何婕妤的感情,所以才不敢长时间的宠她,怕养虎为患,只能靠赐封“贵人”来堵住她的嘴和她的野心!
我冷笑,王也许不知道,蔷贵人的野心远远不止贵人而已,他如此做,如同在自己身边安了颗定时炸弹,也许他知道,只是一时想不出法子来除去蔷贵人,因为那女人总能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王只是在等待时机,一个没有任何风险的时机,一如见缝插针的太后!
这一点,他们母子俩真的很像,虽然传闻他们并非亲生母子。
我好想知道,一个得罪了王,又被太后视为眼中钉的女人,她的下场会如何?若是旁人,结局肯定只有一个,就是死,可如果是蔷贵人,一切就变成未知数了,这个女人如此聪明,她怎会不知道张扬是多么危险的事?可她就是如此高调,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在她身上,我想她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虽然具体为何我无从琢磨,但对于这个女人是否能凭借着她的智慧和谨慎在深宫大院中谱写出不一样的结局,我还是充满了期待……
正听得入神,突然“铮——”一声,琴声断了,我似乎能感觉到那根绷紧的弦瞬间被利器割断的声音,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心口倏地揪紧,我心忖着,发生什么事了?
可惜隔得太远,我根本无从知晓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感觉不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站立窗口的双足有些微酸麻,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琴声没有再度响起,我静静望着圆月片刻,皓洁的月光当头,清凉的光影,扑鼻的花香,如斯情境,如斯惬意,为何我生生地感觉到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