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扇,徐徐展开,虽然要锦罗假冒自己的妹妹想混出城去,但两个人并无结拜一说,然锦罗这样跟卿公度讲了,风霄龙也不好多言,一旁静默,不知卿公度最后是什么态度。
锦罗也怕卿公度深究下去,不是故意隐瞒风霄龙为季舒澜传话的事,而是觉着,自己没做亏心事,最好就不要节上生枝。
起风了,廊上的纱灯随风摇摆,卿公度脸色莫测,向风霄龙淡淡道:“既是内子义兄,当往客堂请坐。”
风霄龙婉拒:“更深,不好叨扰,告辞。”
言罢即掉头走了。
卿公度轻声咀嚼着:“不好叨扰……”
锦罗晓得他已经起疑,首先关于风霄龙,自己从未对他提及,其次若真的不好叨扰,又何必夜里闯入后宅呢,想着该不该对据实相告?卿公度那厢却道:“沈总管说侯府来人了。”
锦罗一惊:“难不成是姐姐出了事?”
卿公度道:“也没说,只是请你过去侯府。”
锦罗的担忧加剧:“此时?”
卿公度点了下头。
锦罗心里咚咚狂跳:“夫君先回房歇着,我去去就回。”
想喊丫头往后面叫车,卿公度却道:“车已经备好,魏武会随行,这时辰了,我不放心。”
锦罗说了声“多谢夫君”,即往前面去了。
于侧门上了马车,车辕上坐着月牙儿,车下面跟着魏武,车夫吆喝一声那马,车轱辘吱嘎吱嘎碾碎夜的静谧。
王府距侯府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锦罗于车中闷头坐着,心事重重。
车辕上的月牙儿偷觑眼默默跟随的魏武,他怀抱一把重剑,神情几分像卿公度,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挺严肃的,月牙儿知道,魏武在王府是卿公度长随的身份,其实他在沙场上却是小有名气的武将军,月牙儿很是仰慕魏武,试着找话说:“魏将军,不如你也上来坐。”
魏武拒绝:“多谢姑娘,不必了。”
月牙儿眨眼想了想,突然跳下车辕:“那我陪魏将军一起走。”
疏忽了车是行驶的,惯性下差点摔倒,幸好魏武及时托住她:“姑娘小心。”
月牙儿脸一红:“谢将军。”
魏武没有再说什么,继续默默的跟在车后侧。
月牙儿挨着他,问:“听说将军经常跟随世子出生入死,是世子最信得过的人呢。”
魏武目不斜视:“是世子抬爱。”
月牙儿扭头看他:“世子为何不对别人抬爱,是你本事。”
魏武垂头:“姑娘谬赞。”
这种惜言如金的样子,像极了卿公度,月牙儿待想再说什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于是彼此陷入沉默,只听车轱辘吱嘎吱嘎的碾着地面,两个人并行,车夫催马急,魏武步子大,月牙儿脚步就有些凌乱,魏武见她近乎是小跑着,道:“姑娘上去坐吧。”
月牙儿摇头:“不,我陪将军走。”
魏武刚想说不必,月牙儿从袖子中摸出一物递过来,魏武凝目看,方方正正的,像块糕点,不知月牙儿为何大晚上的在身上揣着糕点,就问:“这是?”
月牙儿道:“六小姐晚饭没吃好,我本是给她准备的,可将军瞧六小姐那样子,心事重重的,大概在担心二小姐,哪里会吃得下,所以我送将军吃。”
魏武礼貌的婉拒:“多谢姑娘,我可是晚饭吃的很饱,姑娘自用吧。”
月牙儿不肯,递给他:“很好吃的,将军你吃。”
魏武摇手:“我真的不吃。”
没料到月牙儿会把糕点送到他嘴边,一抬手,竟把糕点碰落,月牙儿站住,低头看那糕点,他也站住,歉疚道:“在下并非故意,姑娘见谅。”
月牙儿其实心里并不愉快,一抬头,即是一脸粲然的笑:“无事,一块糕点而已,我会做很多种糕点呢,改天做给将军吃。”
打掉了人家的好意,魏武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道:“好。”
月牙儿就蹬蹬紧跑几步追上马车,轻灵的上了车辕。
魏武悠悠一叹,也追了上去。
锦罗心急火燎,总算到了侯府,因在杜家住过几天,门上听差的也认识她,叩开门,进入侯府,又直接来到后宅锦庄的住处,姊妹相见,锦庄没什么特殊的表情,锦罗稍微松口气,问:“二姐叫我这时辰来,有什么事吗?”
锦庄左右屏退了丫头,连月牙儿也叫退了下去,然后道:“也没什么大事,之前你不是一直在查我家二爷那小妾的死因么,我替你查清楚了,所以急着告诉你。”
锦罗倍感意外:“二姐你查清楚了?”
锦庄微微一笑:“是了,我查清楚了,故事很长,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说着,她拉过锦罗的手,姊妹两个同往炕上坐下,隔着一张花梨木炕几,她还给锦罗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杯,纤细的手指拈起白瓷茶盅,抿了口,放下,神态娴雅端庄。
锦罗却等的着急,也没喝茶,盯着她看。
终于,锦庄开口道:“杜铭锡那小妾,是我杀的。”
锦罗只觉心口一震,像给什么撞了下,其实早已预知了这一切,可听锦庄亲口说出,还是非常吃惊:“二姐!”
锦庄含笑,像一朵正在盛放的娇花,苏家六女,独独她的美含蓄内敛不张扬,不知她今晚到底做了什么打算,竟穿了身非常喜庆的红装,脸上还涂了胭脂,头上还戴着很多珠翠,锦罗感觉,隐隐的不详。
锦庄倒是平常的语气,仿佛姊妹间拉家常似的:“我其实无意杀那个女人,我真正要杀的人是,杜……铭……锡。”
她一字一顿,用尽了力气,杜铭锡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刚刚一脸娇艳的笑,此时却阴森可怖。
虽然只说出这一句,锦罗已经猜出她为何要杀杜铭锡,一定是因为杜铭钰犯了案子,需要大把的银子来买命,他爱夫情切,也知道杜铭钰的个性不会去求借,于是她自己找到杜铭锡,万没想到的是,杜铭锡那个混蛋,竟然不顾及她是自己的弟妹,以银子为饵,要她的肉体,为了救丈夫,她也是豁出去了,心中,却恨透了杜铭锡,更怕他们之间的事给旁人知道,特别是怕杜铭钰知道,于是动了杀心。
锦罗虽然猜到,还是认真的听锦庄讲了全部过程。
讲完,锦庄颤抖着手端起茶杯,抿了下,口中苦涩。
锦罗眼中含泪:“二姐,你若有难处,为何不跟爹娘说呢?”
锦庄苦笑:“跟爹娘说?然后整个苏家都知道了,接着大家都会笑我找了个无能的丈夫。”
锦罗再次吃惊:“二姐,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苏家是你的娘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谁能笑话你呢。”
锦庄的目光从锦罗脸上滑过,幽幽的凉,就像水上吹来的风,她一笑:“你们不当我面前笑我,也会在心里笑我,苏家六个姊妹,大姐嫁给了皇上还晋为淑妃,锦施身为庶女都能嫁到太宰府,锦曦也是庶女,相貌平平性子也不好,不也嫁入尚书家么,而你,就更不用说了,天下卿家,谁人可以攀附?当然,你貌美又聪明,就该有这样的好结局,而我,是堂堂的嫡女,又年长你们,我不要落在你们的后头。”
锦罗岂止吃惊,还非常痛心:“二姐,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锦庄凌然一笑,眼底是刺骨的冷:“向来女子,能不能一辈子荣华富贵,就看嫁入什么门庭,特别是我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个个不都想风光无限么。”
她如此固执己见,锦罗明知改变不了她,且于事无补,就道:“即使你不跟爹娘说,也不至于非得去求那个杜铭锡。”
锦庄问:“那么你说我该求谁?”
锦罗也回答不出,大户人家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的人有限,求借恐真是无门,锦罗只叹息:“或许姐夫有办法。”
锦庄垂头看那茶杯中浮起的一片茶叶,那茶叶犹如一叶扁舟,何尝不像是她呢,在人世中浮沉,她又抿了口:“当初爹跟我说,杜铭钰那个人眼中有凶光,恐不是良善之辈,我那时还笑,说爹像街头那些算命打卦的先生,杜铭钰可是安远侯府世子,有着大好的前程,他几乎没什么可担忧的,怎么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呢,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杜铭钰为人贪婪,又暴虐。”
这是打她嫁入杜家,第一次开口称杜铭钰的名字。
锦罗隔着炕几握住她的手:“二姐!”
锦庄莞尔一笑:“你放心,他对我却是非常好,也正是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才肯为他付出一切。”
然锦罗想,她为杜铭钰付出一切的原因,恐不仅仅限于此,更多的是她的虚荣心,唇寒齿亡,杜铭钰若倒了,她也便没了倚靠。
锦庄又呷了口茶:“所以为了帮他度过这一劫,我才去求杜铭锡,我原以为杀了杜铭锡这事也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了,没想到我收买秀红给杜铭锡下毒,那茶水却让杜铭锡新娶的小妾吃了,那女人当场暴毙,因是死在卿素之房中,大家都以为是卿素之不容那小妾,于是卿素之成了罪魁祸首。”
锦罗道:“这对我家二姑奶奶不公。”
锦庄一听,手指自己:“对我就公平吗?天下那么多好男人,爹娘为何非得将我嫁给杜铭钰,我狠心做下这一切,不单单是为了杜铭钰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一旦杜铭钰出事,我的孩子们将来依靠谁?”
锦罗默然无语。
锦庄长吁一声:“所以,我也是无奈,倒霉的是,杜铭锡心机太大,他不信卿素之会杀人,他也怀疑到是我,他还以此来威胁我,要我和他继续做那种苟且之事,可是锦罗,我受够了。”
锦罗暗暗一惊,怕只怕她第二次下手去害杜铭锡。
锦庄却道:“虽然我杀不了杜铭锡那个恶人,但我相信,老天会收拾他的。”
说完,她将手一指:“你去给我洗条手巾来,我突然好热。”
锦罗没做他想,应了声,下了炕,往铜盆边去,见盆里刚好有水,取下架子上的手巾,洗湿了,拧了拧,然后回来递给她。
锦庄接过,擦了擦额头,继续道:“杜铭钰死了。”
锦罗像是没听清楚,其实是难以置信,愣愣的看着她。
锦庄的面色非常平静:“就是今天傍晚,死在牢房中,是自缢。”
锦罗怔愣着,半晌方道:“姐夫他,作何想不开呢,凡事都没到绝路上。”
锦庄凄然一笑:“傻妹妹,他杀了人,还不止一人,花了那么多银子以为可以买命,但因为罪孽太大,皇上下旨要测查,他明知逃不过这一劫,不自杀,难道要等着皇上下旨将他凌迟么,还不如自己死了痛快。”
话到此处,她突然身子一抽,脸上也是极度痛苦状。
锦罗担心的奔过去:“二姐你怎么了?”
锦庄疲乏的一笑:“无事,今晚我急着叫你来,是有件事托付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都这种时候了,锦罗想,无论什么事,自己都会答应她,于是道:“二姐你说。”
锦庄眼角那滴泪,终于滑了下来,哽咽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我那一双小儿女,所以我想把他们托付给你。”
锦罗有些不解:“我可以帮二姐你照顾他们,可是二姐,姐夫虽然不在了,但你还在,只要你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锦庄无力的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滚而落,她颤声道:“我也不在了。”
锦罗大吃一惊:“二姐,你何出此言?”
此时,锦庄身子一滑,滑到地上。
锦罗吓得急忙跪下去抱她,待吃力的抱起她的上半身,就发现她嘴角都是血,锦罗不禁失声喊道:“二姐你怎么了?”
锦庄气若游丝:“就在你洗手巾的时候,我在我的茶水里,放了些砒霜。”
锦罗吓得瞪大了眼睛,开口刚想喊人,锦庄却喝住她:“没用的,你也知道砒霜的毒性,服下,必死无疑。”
锦罗哭了出来:“二姐,你为何这么傻呢,我可以帮你的。”
锦庄目光已经僵直,身子也瘫软得不能动弹,努力撑着,道:“你若想帮我,就帮我养大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如有来生,二姐当牛做马都会报答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咱们姊妹六个,属你最聪明,也最善良,所以二姐才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