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庄留下的两个孩子,乔氏本打算接到自己身边的,奈何锦庄有遗言,要锦罗代为抚养,乔氏遂遵从了锦庄的心愿,听闻两个孩子都好,她舒口气,忽而又担心:“王妃,没有说什么吧?”
锦罗微微一笑:“没有。”
乔氏还有些不信:“真的?你才过门没多久,又收养了你二姐的两个孩子,娘就怕王妃不容,即使王妃宅心仁厚,王府还有那么多人呢,娘一直想,如果那两个孩子在王府实在住不下去,你就送回来吧。”
锦罗仍旧是一脸笑意,语气也很轻柔,只是那态度却是凌然不可侵犯:“有我在,没人敢欺负柔儿和瑜儿。”
乔氏吃了颗定心丸,嘴上却嗔怪道:“你啊,别太逞强,所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锦罗握了握母亲的手:“娘,我没有在他人屋檐下,我是在我自己的家。”
乔氏顿时一怔,等醒悟过来,笑了笑:“你说的没错,而今王府才是你的家。”
锦罗发现,母亲的目光很迷离,神色很迷茫,假如是因为嫁出个女儿而感伤,锦罗想,自己会非常感动的,然而,鉴于这十六年来母亲对她的若即若离,锦罗不敢肯定乔氏那神色,是不是一种吃味。
随后乔氏就撇开这个话题,问起她今日回来的目的,锦罗道:“看看您和爹,因为我马上要进宫了,想问问您二老,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大姐。”
乔氏愣住:“进宫?”
锦罗道:“是皇后娘娘凤体违和,皇上下旨,要我进宫代皇后娘娘抄写佛经,为皇后娘娘驱除邪魔,延年益寿。”
乔氏还是不解:“皇上为何钦点你呢?”
锦罗浅浅一笑:“娘您忘了,我素日里喜欢读佛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乔氏恍然道:“竟是因为这个,不过你要记住,这种事落在你头上,是荣宠,也是危险,皇宫大内,危机重重,你大姐可是深有体会,她怎么说都是天家人,你却不同了,进宫之后,要处处小心,话要少说,当心惹是生非。”
锦罗一一应承。
乔氏又叮嘱:“见了你大姐,要尊称淑妃娘娘,别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锦罗点头:“我省得。”
乔氏又说:“告诉你大姐,我和你爹都好,教她莫要惦记。”
锦罗依然应了。
说了很多,最后乔氏才道:“外间传,你大姐和皇后娘娘日常不睦,你为皇后抄写佛经,就怕皇后会因为你大姐的缘故,从而为难你。”
锦罗含笑:“娘你多虑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断不会小肚鸡肠,再说皇后娘娘一直待我恩宠有加,还曾赏赐给我价值连城的月明珠呢。”
乔氏仍旧眉头不展:“怎知不是皇后娘娘的鬼计呢,或许人家根本不是恩宠你,而是为了拉拢靖北王和世子,听说最近王爷和世子天天的陪太子上朝,这可不就是皇后娘娘的心机。”
母亲所担心的,未必是杞人忧天,锦罗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仍旧宽慰乔氏:“这次进宫是皇上的旨意,不是皇后的意思,或许娘您多心了,不过娘的话,女儿还是会放在心上的,进宫之后,静心抄写佛经,天塌地陷都不关我的事。”
乔氏看她一笑:“其实娘的担心都是多余,你那么聪明,我那几个女儿没有一个能比得上。”
言罢,自己愣住。
锦罗的心却像一口古井,给谁突然投放下一块巨石,一声巨响,砸得她四肢百脉俱痛,从小到大,家里人偷着议论的,她猜测的,都是她是不是苏家女儿,容貌上丝毫不像苏寓和乔氏任何一个,性情更与其他姊妹大相径庭,更重要的,乔氏即使是对庶出的锦施和锦曦都那么好,独独对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若非有大哥燕安,锦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乔氏无意间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剑直指她心底,剜肉的痛,又何尝不是拨开了她心底的迷雾呢。
只是她不漏声色的一笑,俛思须臾抬头:“姐姐们哪个都比我聪明,是娘你偏袒我罢了。”
乔氏正无措,她一言,恰到好处的化解了乔氏的尴尬,忙掉转话题,说起锦粟来,还是不放心等等。
刚好此时有丫头进来回事,锦罗也想去看看燕安和叶纤云,就告辞出来,在门口发现有个小子站在廊上,那小子她当然认识,叫长青,刚进苏家时,是打杂的,扫院子刷夜壶,干的都是粗活,后来乔氏擢升为马号管事,专门负责男主子用马女主子用车等事,是个很清闲的差事。
再后来,锦罗已经出嫁,听说乔氏又升他为苏家的二管家,在仆人们中,是仅次于苏全的人物,所管的事务就是跑跑腿传传话,阖府都议论,这种事随便哪个丫头都能做,何必让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子占了便宜,然,这是掌家夫人的意思,那些人除了背后议论,见了长青,个个卑躬屈膝,谁让乔氏器重他呢。
他当然也认识锦罗,忙躬身施礼:“六小姐回来了。”
锦罗嗯了声,走下台矶时,不经意的回头,即见长青进了上房的门,然后,那门给他反手关上了。
锦罗徐徐转过头来,传言说母亲和某个小子眉来眼去,她很是不信,母亲一把年纪,且她平素没有一丝风情可言,然而,当长青反手关上房门的刹那,锦罗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心事重重的样子给月牙儿看到,小声问:“六小姐是不是担心进宫的事?”
锦罗无法说出心底所想,就道:“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况后宫那么多女人呢。”
月牙儿却很是不以为意:“以六小姐的才智,还有皇后娘娘恩宠,又有皇上的圣旨在,奴婢不认为那些嫔妃敢为难六小姐,不过方才夫人的话也有道理,六小姐说,皇后娘娘对你那么好,会不会真的别有用心呢?”
锦罗举目看出去,葱翠的是树,红艳的是花,金灿灿是头顶的太阳,这么热的天,上房的门却关着,岂不是热。
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又回到母亲和长青身上,不自觉的滋生出一种罪恶感,忙努力摒弃心中杂念,道:“无论皇后娘娘是否别有用心,总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吧。”
一路往燕栖堂来看叶纤云,却在半路遇到了玉琢公主,也不知玉琢公主是要外出还是刚打外面回来,只见她穿戴很隆重,依礼,锦罗拜了下去:“公主殿下。”
玉琢公主倨傲的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锦罗道:“回来看看父亲母亲,这不,又惦记叶姨娘,再过来看看她。”
为了避免与这位尊贵的公主发生冲突,她也学乖了,不再叫叶纤云为大嫂。
玉琢公主冷冷一笑:“你和叶姨娘很要好么?”
锦罗觉着对方开始找茬了,本着退一步,道:“也不是很要好,叶姨娘进苏家年头多,久而久之,自然有了感情,其实我更想看看大哥,看叶姨娘,只是顺路。”
玉琢公主鼻孔朝上哼了声:“你别忘了,她只是个姨娘,和丫头差不多,而你是堂堂的靖北王府世子妃,何必纡尊降贵呢。”
锦罗宽厚的一笑:“一家人,什么尊贵不尊贵的。”
本想含糊过去,玉琢公主又道:“一家人,也得有个高低贵贱,否则岂不是乱了规矩,就像我,虽然下嫁到卫国公府,但我依然是公主,连国公和夫人都对我毕恭毕敬,何况其他什么人呢。”
锦罗明白,她这话是暗示自己的,最厌恶她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又不想和她再起纷争,毕竟她是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奈何忍不了这口气,想想道:“公主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玉琢公主年轻,好奇心大,本是听说皇后身子不适,她准备进宫去探望,听锦罗说有个故事,就问:“什么故事?”
锦罗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玉琢公主正聚精会神呢,听了此言,咯咯笑了起来,连连摇手:“你给本宫住口吧,这种老掉牙的故事谁不知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老道,是不是这样的?”
锦罗摇头:“不是这样的。”
玉琢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那是?”
锦罗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外有只虎,庙里有只猫,猫对老虎说,你看我们长的一样,该是一家子,可老虎却说,我长的大你长的小,所以即使是一家子,你也必须对我毕恭毕敬,猫说,一家人如果毕恭毕敬,岂不显得生分,老虎不干,非得让猫对其毕恭毕敬,猫仍旧劝着,一家子,就该互帮互助,老虎牛气哄哄道,我是山中之王,用不着你来帮助,猫无奈,就道,那好吧,于是猫就眼睁睁的看着老虎踏入猎人挖好的陷阱。”
玉琢公主听得兴致勃勃,见锦罗突然停顿,赶紧问:“后来呢?”
锦罗道:“后来,掉进陷阱的老虎让猫去救命,猫却说,抱歉,我不能救你,因为我已经准备跟猎人做一家子了,因为他毕竟是个人,而你根本不是人。”
讲完,便告辞离去。
意犹未尽的玉琢公主还在那里骂着:“那个蠢老虎,自作聪明,最后只能自取其辱,活该!”
她身后的某个侍女听懂了锦罗那故事的深意,想笑不敢笑,使劲低着头。
完全没有察觉自己骂自己的玉琢公主,乐颠颠的进宫去了。
卫皇后身子抱恙,也不是什么大病,尊贵之人,有点风吹草动,下面的人便如临大敌,玉琢公主进宫后径直来到常春宫,给卫皇后请安问候,见其气色还好,就问:“母后到底什么病?”
卫皇后其实是心中惦记锦罗,自打认识了锦罗,她便认定锦罗是她那个遗弃在鸿门关的女儿,当年为了自己的利益,用亲生女儿换取了太子李元一,事后虽然没有后悔,却念念不忘女儿。
当年经历过那件事的含秋劝她不必担心,对方可是卫国公,那个卫皇后私下偷着给取了名字的玉琅公主,断不会吃不饱穿不暖。
理是这么个理,但卫皇后说,女儿不在自己身边,即使过的再好,那也不算好,更何况锦罗美貌又聪明,这样出类拔萃的公主如果长在宫中经过她的调教,现在会更加的与众不同,她日思夜想,积郁成疾,病在心上不在身上,每日郁郁寡欢,饭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太医也没辙,刚好,李元一出了事,李绶就跟她说,要锦罗进宫替她抄写佛经,以驱除邪魔。
卫皇后听闻此事非常高兴,一早就起来了,静静的等着锦罗的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玉琢公主看她并不像生病的样子。
玉琢公主问,卫皇后懒懒的道:“没什么病,大概是天热的缘故,都是那些太医大惊小怪,不知跟你父皇说了什么,瞧瞧,大热天的,把你都惊动了。”
玉琢公主调皮的一笑:“女儿正想进宫看望母后呢,可又怕旁人说我是嫁出门的女儿,这不就有了由头。”
卫皇后用手指着她:“你啊你,也嫁人了,就该有个样子,不能再贪玩,你看我好好的,等下你就回去吧。”
玉琢公主不肯:“女儿好不容易才进宫的,怎么能这就回去呢,既然母后你身子无大碍,那女儿出去顽了。”
不等卫皇后再说什么,她就蹬蹬的跑了,卫皇后摇头长叹:“若是玉琅,才不会这样疯疯癫癫呢。”
旁边的春禧愣愣的问:“娘娘,玉琅是谁?”
卫皇后顿了顿,道:“我是说玉瑑,你可是未老先衰了,耳朵这么背。”
春禧佯装拍了下自己的耳朵:“瞧我这耳朵,差的这么远,娘娘说的极是,玉瑑公主端庄娴雅,端的是一般人不能比。”
卫皇后心里冷冷的笑,什么玉瑑玉琢,都比不了自己的玉琅,试想假如当初没有跟乔家对换,恐李绶最宠爱的就不是玉琢,而是玉琅了。
这样想着,怅然一叹,木已成舟,而今能做的,就是多多补偿给玉琅,即锦罗,可是锦罗嫁入靖北王府那么好的人家,即使她的身份是公主,也不委屈她,她不愁吃不愁穿,又有如意郎君在身边,自己能补偿给她的,应该是什么呢?
一边思索,一边等锦罗,只是空等了一天,直到次日,锦罗才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