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豫章村便传出来呼喝叫骂之音,其声粗鄙至极。
随之而来,还有各家各户哭爹喊娘的声音,有孩童惊慌失措而哇哇大哭的声音,其间间或夹杂着青壮男子的呼喊,“栖凤山的强人来了,速速去风港镇报与巡守大人,否则...啊!”
陆拙听到此处,那位汉子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显然是已经遇了害。
栖凤山在豫章村以西,村旁的溪水便是发源自此山当中,前些年王朝更迭,便有一伙忠于前朝的残兵败勇退入了栖凤山中,做了占山为王的强人,时常有下山掠虏百姓、抢劫家禽财物之举。
新朝初立,各地乱匪丛生,朝廷有心平定天下大势,却也只能徐徐图之,短时间内做不到宇内澄清、天下太平。于是县衙请求州府拨了一队人马,在风港镇设立了巡所,专门应对栖凤山上的这伙强人。
否则以风港镇的区区弹丸之地,根本没有设立官兵巡所的资格。
自年前,栖凤山强人被巡守率领官兵大败于风港镇后,这帮与其说是乱匪,倒不如说是难民的山上强盗,便彻底销声匿迹,已是整整四个月没了动静,想不到会在今夜突袭豫章村。
学堂外响起幼童的拍门声,陆拙连忙出去,看见一颗提着光头的小脑瓜,正是一种蒙童当中最是憨憨傻傻的黑小二,因为面部黝黑,家中排行第二,便有了这个名字。
黑小二连声催促道:“陆先生,赶紧随我躲起来,爷爷说了,这伙强人只抢东西,不杀人,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能保住一命。”
黑小二的爷爷是豫章村的里长,以黑小二的口齿是说不清这番话的,陆拙清楚这肯定是那位里长爷爷的说辞。
陆拙急忙将黑小二提了进来,顺带将柴门扣上,同时吹熄了房间里的油灯,一时间整个学堂变得漆黑一片。
黑小二穿了一件皂色衣服,加之肤色不白,待在原地,若是不仔细看都瞧不见这地方有个小孩子。
陆拙将木窗轻轻撩起,打开一道缝隙,一边关注外面的情况,一边问黑小二,“小二,里长爷爷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黑小二吸了吸鼻子,将溜到上唇的鼻涕又吸了回去,这才开口说话,“陆先生,我爷爷还说...这位姐姐好香呀。”
陆拙正纳闷这孩子话说一半怎么没了动静,小半晌后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由哑然失笑,“小二,再敢胡言乱语,小心这位姐姐打你手心、让你罚站,再罚你抄书!”
黑小二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离陈立雪远了些,这才站稳身形。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生命当中最可怕的或许就是打手心、罚站以及抄书了吧。
“里长爷爷还说,若是被强人找出来了,千万要动脑子,不要硬拼。若是有钱,不要吝惜,大可以花钱消灾。”黑小二这才将自家爷爷的叮嘱全部说完。
陆拙点了点头,旋即长声一叹,“里长爷爷倒是瞧得起陆拙,可我这满屋子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哪还有半点救命的钱财?”
陆拙所言不虚,豫章村虽然田地肥沃,却也并非个个家境殷实,地里的收成还得拿出一部分来上交国家,剩下的才是一家人全年的嚼用,只能说豫章村的老百姓,比其他村子里的人,要稍微好过一些。
因此,家中孩子上学,送于陆拙的束脩便基本都是家中所产的鸡鸭鱼肉,并不值钱,却也是这些人家能够表达的最大的善意了。
黑小二转述完爷爷的话,便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拙倒是知道里长的意思,想要将自家孙子放在学堂这边避祸,毕竟蒙学并不处于豫章村的中心,而是位于东北方向的僻静之所,与那座常年没有什么香火的土地庙相互依偎。
常听村子里的人说土地庙这一带闹鬼,尤其还被几个闲汉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打那以后,除了白日里有蒙童往来之外,入夜后的土地庙和蒙学,就成了豫章村人迹罕至的一大禁地。
外间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来人还不止一个,陆拙对陈立雪使了个眼色,后者倒是不笨,晓得将黑小二拉过去,避免小孩子在关键时刻点链子,将三人暴露。
外头一个手持大刀的汉子,在蒙学门前停下,盯着牌匾上的字看了一会,小声念道:“子...土,子土又是什么地方?”
“蠢货,那两个字念学塾,就是学堂!”持刀汉子身后,一个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明显超过几个品阶的灰袍老人走了出来,“听闻豫章村的蒙学,在十里八村都是闻名的所在,想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说罢,灰袍老人就要推门而入。
持刀壮汉连忙道:“二当家的,小心理由有埋伏,去年三当家带人奔袭风港镇,就是中了那位巡守大人的圈套,再也没有回来。”
被称作二当家的灰袍老人嘿然一笑,“老三从来都是莽撞性子,明明知道风港镇有精兵强将把手,却偏偏要去送死。老夫同他说过好多次,三思后行、谋定后动,可惜就是听不进去。如今也好自家婆姨成了老四的妾室,孩子也没有依靠,何苦来哉。”
持刀汉子听着老人半白半文的话,虽不能全听明白,但也能打出一个大概,这种高层直接的评价之语,不是他这个小小大头兵可以掺和的。于是迟到汉子故意扭头看着外面,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二当家笑了笑,“放心,老夫只是进去看两眼,若是有书,便顺带捎上一些,山里面那些孩子总不可能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当老夫要在这里大开杀戒吗?”
持刀汉子听完这番话,心下稍定,便护着灰袍老人朝学堂中走去。
学堂内的陆拙等人,眼见两位栖凤山强人就要推门而入,不由满是着急,黑小二若不是被陈立雪拉着,当下早就叫出声来,然后一溜烟的朝外面跑去。
陆拙靠着窗户,眼看着门外的人就要进来,却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一、二、三、四...”
陆拙闻言转身,看清楚是陈立雪,正在小声数数,这才放下了心中的惊惧。
而灰袍老人便在此刻推门而入,正好撞见陆拙,老人倒算是镇定,反倒是后来跟进的持刀汉子,猛然发了一声喊,将长刀横在身前,怒声斥道:“究竟是人是鬼?”
汉子不愿来这地方,就是听说这附近的土地庙闹鬼,这座学堂离土地庙极近,说不定也沾染了些许神神道道的东西,最好不要前来。
陆拙当即发声,表名自己蒙师的身份,并许诺只要二位不伤人,看中了学堂中的那些书,大可以全部带回去。
灰袍老人让汉子将油灯点燃,这才放开眼打量着学堂里的环境,本想看一看学堂中的藏书,眼睛却是落在陈立雪面容时,微微一怔。
陆拙心有所感,不着痕迹的移动着身子,截断了灰袍老人打量陈立雪的视线,自然而然的将陈立雪护在身后。
结果这女子倒是浑然不觉,口中仍是念念有词,“六、七、八、九...”
陆拙忍不住发问,“陈姑娘可是有所求?”
陈立雪轻轻一笑,“你方才的字谜,可是从一到十的数字谜?”
陆拙哑然,原来这姑娘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一回合的字谜当中,心中不由对这位思绪异于常人的女子产生一丝刮目相看的情绪来。
这边的短暂交谈才落下帷幕,那边的持刀汉子便走上前来,昂着脑袋冲陆拙斥了一声,“书生赶紧让开,二当家要仔细看看你身后那位姑娘,否则我认得你,我手中这口钢刀可不认得你。”
陆拙冲汉子笑了笑,清朗的嗓音便传了出来,“朋友,学堂中的藏书都在另一侧书柜当中,不在我身后,你同你们的二当家可不要找错了地方,白白耽误了功夫。”
二当家摸着嘴上的八字胡,灰袍老人虽说年老,那也只是脸上皱纹颇多,可若是细细观之,便发现此人鬓角稍有白发,应该是四十余岁,并非是上了年纪之人,只是面相老成而已。
“读书人,书中自有颜如玉,老夫便是本着颜如玉来的。”二当家声音不高不低,可在这小小的学堂当中,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制力量,“栖凤山的名声你不是第一次听了,观你年纪不大,正是何患无妻的大好年华,若是为了一个女子白白葬送了性命,且非对不起家中父母的养育之恩?”
二当家顿道:“老夫难得与你说这么多,不让开,便死!”
陆拙拦在陈立雪身前,身后的黑小二这会早就已经是牙关打颤,原因无他,就在那名持刀汉子方才恐吓说要将人的心肝挖出来下酒,还说小孩的心肝最是鲜嫩可口,用来爆炒最是滋味鲜美。
陆拙咳嗽了一声,冲着灰袍二当家摇了摇头,“抱歉,我这人父母早亡,就不劳烦二当家担心我会遇上无处尽孝的难题了。”
二当家面容一肃,喝道:“找死!”
持刀汉子闻言,便将手中长刀一转,登时在身前挥出白练也似的刀光,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陆拙和黑小二连忙闭眼,小孩子更是扯着嗓子哭喊道:“不要杀我,我爷爷是里长,他可以给你们钱...”
陆拙虽然心慌,可仍旧是不退半步,直挺挺的堵在前面,只等着利刃划过空气的呼啸声,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听豫章村的张屠夫说,只要速度够快,能够做到刀过无痕,也不知道这位栖凤山的强人,有没有那么快的刀?
陆拙苦等片刻,并未等到预想中的横祸,眼睛便睁开一条缝隙,便发现身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痴迷诗歌对联一道的才女陈立雪。
陈立雪的陆拙身前站定,而在陈立雪的身前,早就没了持刀汉子的身影,此人已是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长刀滚落在一旁,还顺带撞翻了不少桌椅板凳。
二当家半眯着眼睛,冲陈立雪嘿嘿一笑,“哟,原来还是个高手。”
陈立雪继续保持着出拳的架势,凝神戒备一身灰袍的二当家,“当不得高手二字,可对付你们这等蟊贼,却是绰绰有余。”
“性子够烈,我就喜欢你这号胭脂虎,希望在床上,你还能这样烈。”二当家说着,便发出只有男性能懂的笑声来,“也好,便让老夫试试手,看看你的斤两如何。”
二当家话音未来,眼前人影一花,耳边就传来低沉的呼啸声,以及衣袖在激荡的空气里翻飞的声音。好快的速度...二当家才心生此念,便觉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便身体横向,倒飞了出去,将不怎么牢靠的木门当场撞塌,滚到了院子外面。
陈立雪追了出去,陆拙尚在房中,便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响,以及二当家的痛呼。
陈立雪顶着才女的名头,可一旦出手不必男儿轻柔半点,她这一身本事,可是和风港镇的老巡守一招一式学来的,对付山贼,自然是一物降一物。
陆拙转出门外,同时叮嘱黑小二不要瞎跑,出门前再查看了那位倒在地上的汉子,确认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再醒过来,便将那柄明晃晃的钢刀提在手中,步伐坚定的跨出了门外。
就在此刻,院落上空,分别从屋顶以及树梢两处,飞下来四道人影,各自手中抓着一张大网的一端,如同跳跃的狸猫,悄无声息的落下,正巧在二当家翻身后撤的同时,一把将陈立雪围困在了当中。
直到这时候,二当家才爬起来,笑得很是得意,“总算将你抓住了,以你陈立雪陈家道韫的才气,卖给隔壁州府的秦楼楚馆,必然有一个好价钱!”
陈立雪脸色惨白,见这五人有备而来,很快想明白这当中的缘由,怒道:“你们根本不是栖凤山的强人?”
“现在才答对么?”灰袍二当家嘿嘿笑道:“可惜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