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豫章村,蒙学就坐落在村子里山神庙的旁边,沿着一条石子路往输赢深深处走,就能在路边看见几丛修长挺拔的翠竹,在满是樟树的村落中别有一番风味。
琅琅的读书声便在竹林背后传出来,稚童的声音清亮而充满生机,读的是《声律启蒙》当中“云对雨、雪对风”这一段。
学堂的屋檐上站着一排灰黑色的麻雀,同样仰着脖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与窗子里孩童们的读书声交相呼应,竟是莫名的融洽。
过了些时候,西天的晚霞染红了大片的云彩,如同柔顺的软缎,这是春天的阳光特有的温煦,村子各处便有袅袅的炊烟相继升级,院子门口、或者巷弄之间,会有母亲吆喝孩子回家的声音,当然也少不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很快便有孩子陆陆续续返家。
学堂也在这时候散了学,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明天,默写今天读过的这一段,若是默不出来,当心你们的手板遭殃。”
孩子们同时站起来,朝着台前的瘦长身影鞠躬,“谢过先生。”
那名年轻男子嗯了一声,朝孩童们摆了摆手,便有一窝蜂的小鬼争先恐后的钻出了学堂,各自散了。豫章村只有这么大,无需父母来接,除了极个别喜欢下河摸虾耽误时间的顽童,基本上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按时回家这一点上,从不会让父母担心。
年轻男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发黄的书卷,摇头晃脑的走到院子里,将只能算作是柴扉的院门带上,正要转身时,便听得门外有人扬声喊道:“请问是陆先生么?”
年轻男子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才发现石子路上,站着一位劲装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生着瓜子脸,看着清秀可人,但眉宇间自有一股遮挡不住的英气,说话也是落落大方,见陆先生回转身来,便拱手行了一礼,“陆先生,小女子风港镇陈立雪,特此前来拜访。”
被称作陆先生的年轻男子拱手回礼,“抱歉,读了一天书,眼睛发酸,方才倒是没有发现姑娘,不到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了客套话,陆先生也是心中奇怪,这个时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口,又会是什么事呢?
陆先生咳嗽了两嗓子,问道:“陈姑娘,此时来寻陆某,可是有要事?”
陈立雪面色如常,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连细微的面部表情也几乎没有,待陆先生问过之后,陈立雪才道:“陆先生,家父陈子玉。”
陆先生一脸茫然,却是想不起陈子玉究竟是何人,只好冲石子路上的佳人歉然一笑,“抱歉,陆某交游不广,不知陈姑娘所言的这位陈子玉,是否和陆某有干系?”
“家父是风港镇蒙学讲师。”陈立雪冷不丁的说出来这样一句话。
陆先生脸上表情丰富起来,看着陈立雪的眼神也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当即再次抱拳,“抱歉,当日之事,陆某实在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为之,若是为陈前辈带来不便,陆某深表歉意,还请前辈高风亮节,莫要和晚辈一般见识。”
“按陆先生的说法,家父若是同你见识了,就不再是高风亮节了么?”陈立雪看着陆拙,眼神说不上有多又好。
两人隔着一道并不严实的柴扉,颇有两相对峙之感。
陆先生面色一急,连连摆手,“陈姑娘误会了,陆某着实别无他意。归根结底,都是陆某鲁莽,若是惹得姑娘和陈前辈不快,陆某改日登门道歉。”
陈立雪冷哼了一声,“若是真让你登了我陈家门,岂不是坐实了家父既不高风也不亮节的名声?”
陆先生被陈立雪两句话说的哑口无言,往日里训斥孩童的能说会道,却是半分功力也不曾剩下,只是看着陈立雪干瞪眼。
陈立雪却是忽然叹了口气,“家父所学不精,即便那日不被陆先生揪出错来,也迟早会被其他人笑话一番,那日宴席上,陆先生不曾咄咄逼人,小女子心中感激。”
陆先生听她这么说,倒是放下心来,心想这位姑娘难不成是特意赶来豫章村向自己道谢的不成。
陆先生还在胡乱猜测,又听陈立雪说道:“只是家父终归是在陆先生手里折了面子,小女子不才,也读过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句子,何况生身父亲乎?”
陆先生眨了眨眼睛,“陈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陈姑娘向前走了几步,便躬身向陆拙行了一礼,“小女子特此前来,向陆先生讨教一番,若是胜了,还希望陆先生能够亲自前往风港镇,同家父服个软。”
陆先生的年纪二十出头,身材如同石子路旁的翠竹,修长挺拔,尤其是一双眼睛,清亮如山间潭水,落在人身上便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陆先生正要笑着摇头,说自己从不与人比斗学识。而陈立雪又道:“若是小女子技不如人,便委身于先生...”
陆先生大吃一惊,连忙否决道:“不可不可,你当我陆拙是什么人?万万不会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陈立雪脸色一怔,说话也是期期艾艾,“陆先生是何意?小女子意思是,自己输了,便无偿为豫章村蒙学教书三年,如何?”
陆拙面色稍稍扭曲,心中埋怨这位女子说话只说一半,险些让自己丢了面子。好在暮春的天色不似夏季,待得晚霞落山,周遭的能见度便不剩下多少,是以这点小小不言的尴尬并未被陈立雪瞧见。
陈立雪此言,恰恰说中了陆拙心中痒处。豫章村的蒙学规模本来不大,上一任老蒙师积劳成疾,加之乡间田野人家的束修多是一些自家腊肉、稻谷、鸡蛋、河鱼,老蒙师清贫一世,终究在两年前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陆拙是中了举的举人,两年前忽然成了这间学塾的蒙师,便一直授书至今,一点点打出了名声,使得许多不放心的父母彻底信服。
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年开春后,许多户人家由于上一年粮食丰收,家中颇有盈余,便纷纷将家中幼童送来蒙学,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将来做个睁眼瞎,两个山子一码,都不知道是个出字。尤其是年前的那场宴席,风港镇的陈老夫子出了大丑,于是连风港镇的孩子,也有在豫章村读书的。
孩童一多,陆拙一人便忙不过来,心中早就动了再招募蒙师的念头。可这家蒙学并不是私塾,而是官府挂了号的官学,凡是人事这一块,都需要县里的教谕签字摁印。而教谕那边,并不觉得一间小小的村中蒙学有添加人手的必要,便将陆拙的请求打了回来。
陆拙当即点头,“陈姑娘有心助豫章村蒙学一臂之力,陆某感激不尽,当然也不会让姑娘白白辛苦,一应束脩例钱,只要是陆某有的,绝不会少了姑娘一分。”
陈立雪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眸子里是好胜心闪耀的光芒,“陆先生可是认为小女子输定了?”
陆拙无语叹息,连道陈姑娘想多了。
于是一刻钟后,两人就在学堂中相对而坐,按照这位陈姑娘的要求,两人先比对联,再即兴赋诗一首,定要分出一个高低深浅来。
陆拙伸手,是以陈立雪先出题,后者也不客气,双眼在四处打量了片刻,只见她眼珠一转,脸上便有了笑意,显然是有了底稿,就听她说道:“陆先生,你听好了,我这上联是‘小园几许,桃花白、李花红、菜花黄。’”
陈立雪说的是暮春时节的田野风光,恰恰是她一路行来时的所见所闻,上联虽说不上如何精巧,但也彰显出了这位女子的几分才学来。
陆拙闻言,张口答道:“庭院深深,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陆拙的下联同样讲的是春日风情,而后三个词组同样是中间一个字相同,无论是意境还是对仗,都能贴合陈立雪的上联。
陈立雪见状,当即不甘示弱,又道:“闭门推出窗前月。”
陆拙再道:“投石击破水底天。”
陈立雪笑道:“陆先生,我这上联还未对完,你且听我说全再对。”
言毕,便听陈立雪续道:“闭门推出窗前月,月明星稀,今夜断然不雨。”
“投石击破水底天,天高气爽,明朝一定成霜。”陆拙沉吟片刻,张口就来。
“独角尖尖,四面八方六角。”陈立雪用了一个数字联,说的是豫章村路口处供过路行人休憩的六角亭,恰恰是四面八方六个角,不可不谓匠心独运。
陆拙笑着点了点头,“陈姑娘果然急智。”
陈立雪傲然一笑,“若是对不上来,陆先生大可缴械投降!”
陆拙微微摇头,“陆某可没说不会...两拳拱拱,五指二短三长。”
陆拙这此处取了个巧,直接说的两只手上的事情,倒也算得上对仗工整,挑不出差错来。
陈立雪再道:“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
陆拙丝毫不乱,“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
一连四联,陆拙都巧妙应对,陈立雪不免心中对这位蒙师高看了一眼,心说倒是腹有诗书之人。
陈立雪三岁便能诵诗,五岁便有“月落千江照故乡”的佳句,更是让陈老夫子老怀大慰,直呼谢家有道韫,吾家有立雪。
但就才学而言,陈立雪不单在风港镇有名,连带县中也名气不小,一众读书人少有能在诗歌一道上压过她的,眼下的对联虽是小道,却也是此女的拿手好戏,不承想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幼学蒙师都不输于她,当下便起了争强好胜之心,要将这个小小蒙师压过一头才行。
陈立雪于是当即提议猜字谜,陆拙自然不无应允,当即答应下来。
“豫章村向北二十里有一座无名山,山腰处立着一座残碑,背上有八个字,说是一副字谜,你大可试上一试。”陈立雪当即说道:“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陆拙想了想,便拱手对陈立雪问道:“敢问陈姑娘,那残碑上是不是还有一篇碑文?”
陈立雪点头称是,问陆拙可曾解出是什么字没有。
陆拙这一次思考的时间比较长,脑袋也如同平日里读书一半,开始摇摇晃晃起来,比读书的幼童还要夸张。
就在陈立雪忍不住出声催促之时,便听这位蒙师张嘴说话,“黄绢是有颜色的丝绸,所以是一个‘绝’字。”
陈立雪听他说得有道理,忍不住追问道:“剩下六字呢?”
“不急,陈姑娘,听陆某一个个说。”陆拙便不再卖关子,一口气说了下去,“幼妇是少女之意,即是一个‘妙’字;外孙是女之子,便是一个‘好’字;‘齑’是捣碎的姜蒜,而‘齑臼’是指捣烂姜蒜的容器,便是‘受辛之器’,便是一个辞字(繁体字为右受左辛)。合起来,便是绝妙好辞四个字。”
陆拙微微停顿片刻,再道:“这八个字是夸赞那石碑上的碑文。”
陈立雪见难不住陆拙,还要再说,却被陆拙伸手打烂,便听这位蒙师说道:“方才都是陈姑娘出题,不如也让陆某出一题,如何?”
陈立雪自无不克,便坐直的身体,凝神听陆拙的题目。
“下楼来,金簪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陆拙言毕,笑眯眯的看着陈立雪,“陈姑娘,请。”
陈立雪想了片刻,却是一时间不解其意,眉头间皱得高高的,像极了被先生问住了的幼童。
眼看天色已晚,陆拙便起身将油灯点亮,而在此刻,便听得村子里响起了狗吠的声音,且叫声颇为急切,而且家家户户此起彼伏,这种声音只有村子里来了外人时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