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绵长却不乏磁性,软软地似能酥至人的骨子里。
霜兰儿依旧处于惊愕之中,无法回神,全凭下意识地颔首答道:“是的,霜降的霜字,兰花的兰字。”
龙腾懒懒斜靠一旁,将额边一缕垂落的长发顺至耳后。他又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官帽编绳,在指尖绕来绕去。
突然他凤眸一勾,戏谑道:“怎样?你看够了没?该不会又想扒了我身上这件衣裳罢。很可惜啊,现在光天化日的。不然,我也很期待咱俩会发生点什么。还有这么多观众,很刺激的。”
他前面这么一说,霜兰儿想起那晚让他脱下衣裳的一幕,脸腾地一红。可忽然听得他后面一说,又觉得可气。这人还真是不正经。
呈上诉状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缘何,这种慌乱无措的感觉在瞧见面前男子的戏谑微笑时,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却让她劫持了他,还放她离去。
他会帮她么?会么?
脚上、指尖的隐痛令她想起了家中的惨案,想起了自己承受了将近一个月的隐忍与屈辱。在这一刻她的情绪突然彻底崩溃,泪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扑簌”、“扑簌”,直直滚落,有的落至她浓密的黑发间,像是缀满珍珠般;有的落至地上,与她脚下的血痕交织一片。
她哭得很小声,哭得很隐忍。
炎炎夏日,都似被这样安静的哭泣所感染,随着她的泪水落下,空气中处处弥漫起一种莫名的清凉。
再次双膝跪地。霜兰儿字字呈情,“大人,民女霜兰儿,上阳人士。家住柒金门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从七品检校郎,名唤李知孝。家住尚冬门街口。七月初一,正值民女与检校郎大婚,谁曾想是夜当朝瑞王将我劫去,后又……”
“等等。真是好长好复杂的案情啊,我听得有些头大……你等会再讲。”龙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状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胜其烦。
霜兰儿愕然,她还没开始细说呢,这就复杂?他这就头大了?
龙腾目光扫过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之上,渐渐下移,最终停驻在她的裸足之上。雪白赤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见脚底血痕,仿佛洁白有着红蕊的莲花盛开。
美,真是美,少见的美足。他托起下巴,细细品赏了一番,唇角浮起一缕莫测高深的笑,突然扬一扬手。
官差立刻会意,上前将霜兰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只用一手,轻轻一扣就将她擒住。
霜兰儿一时不备,当场被官差反手扣住,她弯下腰去,动弹不得。心中陡然一沉,她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故?”
龙腾单手撩袍,一步懒散地自轿中跨出。一众百姓见有动静,纷纷翘首想一睹他的真颜,只可惜被团团围住的官差挡着,无法看清。
他望着她倔强的小脸,神态益发散漫不羁,尾音拖得长长的,悠悠道:“大胆刁民,你说你是霜兰儿,可有凭证?”
“这还要凭证?”霜兰儿不解。
他撇了撇唇,道:“你的身份文牒呢?”
此话一出,霜兰儿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会将身份文牒带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随着李知孝的家化作了灰烬。
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丢了,可是官府档案应该可查。”
“呵呵。”龙腾微眯了双眼,左右晃晃看了看她精致的小脸,觉得很满意。浅浅道来:“官府的确有档案,可是这个人已经销户了。哦,你也许不明白,那我说的清楚些,销户的意思就是:霜兰儿这个人已经死了。祥龙国再没有这个人。”
“怎会?我明明还……”
“你怎么证明?谁能证明你是霜兰儿?本官前阵子听说霜连成和李知孝可都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三司那边定的案,罪证确凿。”龙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兰儿耳畔压低了声音,并有意无意地将鼻息间的热气吹向她耳畔。
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了她,她的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如何能叛国?瑞王将他们全家赶尽杀绝,还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背负一世骂名,永不超生,当真是狠毒至极。通敌卖国之罪,十恶不赦,即便有冤也无人敢申。即便有街坊邻居认识她,恐怕也不敢上前相认。毕竟,谁愿意与通敌之人有所牵连?众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
好一招毒辣之计,彻底断绝后路。
此时霜兰儿脚下突然一软,若不是身后官差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再也站不稳。日光照耀在她散落的黑发以及单薄的身子之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龙腾退后一步,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握拳用力,一纸血书在他的手中瞬间化作了粉末。轻轻松开手掌,他旁若无人地优雅掸了掸手上的纸灰,转身跨入软轿之中。
随着布帘再次落下。有淡淡的、闲闲的声音自里飘出。
“当街赤足披发,拦下本官轿子却呈上一纸无关紧要、文理不通的诉状。此女行为疯癫,胡言乱语,定是神志不清。来人!将这个疯子收监,待本官细审再定夺!”
收监?疯子?
“不……”霜兰儿无力喊道。
这一刻,她心中的希望尽数落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正清廉、不畏强权?
连日来的重病与奔波早已令她虚脱,再加上此时的绝望,她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再没了知觉。
今夜格外黑,连唯一一丝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线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潮湿闷热的牢中,桩桩铁栏杆伫立,投射在地上皆是斑驳交错的暗影,森冷骇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着。突然,她翻了个身,纤细的手臂探向枕头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她一段雪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银镯子散出黯淡的光芒。
龙腾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目光在她柔弱的身姿上掠过,复又落在那镯子上。这枚镯子看似年代久远,平板无一丝花纹,也许是她娘亲留下的。
一名狱卒入内,恭敬问:“大人,要不要叫醒她让大人问话?”
龙腾抬眸,瞧了眼狱卒手中端来的茶水以及一碗汤药,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守着外面,别让人靠近,本官不喊你别过来。还有,等会不管你听到什么动静,都当作没听见。听清楚了没?”
“是!属下听清楚了!”狱卒应声退下,顺手将牢门带上。
关阖铁门的声音终究吵醒了昏睡中的霜兰儿,她勉强睁开眼睛,瞧清楚了周围的景象。确定自己置身大牢,她的心中顿时绝望如死水。
她一动不动,只睁大了双眼看着大牢屋顶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就好似那受困的虫儿,愈是挣扎愈是被紧紧缚住,只能等待宰割。
其实她已经瞧见了他正坐在不远处,可她却不想理他。他无非是想逼问她,是否还有什么瑞王的证据等等,他好像销毁血书一般毁去罢了。
龙腾此时优雅起身,将一碗药端至霜兰儿榻边搁下,“你醒了就趁热将药喝下罢。”
她侧头默默不语,半响才道:“怎么?杀人灭口这种事还劳大人亲自动手?大人就不怕污了自己的眼?”
龙腾坐回石凳,笑得妖娆,“这只是退热药。对美人我向来怜惜,怎会舍得你死呢?况且我还没尝过……”他故意停下,顿一顿,又问:“郎中说你貌似病了很久,烧一直不退。怎么,你不是学医么?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兰儿本是面朝石壁,听得他这话才转回头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医女学徒?”问完之后,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呵,明人不说暗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将我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