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莞尔一笑,先他一步离去。
此时秋高天蓝,他凝视着她素净的背影渐行渐远,宝蓝色无花纹的宫裙被风卷起一角,如云青丝,挽作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只有一颗珍珠簪子作装饰。瑞王府中,恐怕连得脸些的丫鬟都打扮得比她华贵。可她就是这般,有着自己独特的干净气质,笑起来甜美纯真,倔强起来浑身是刺,就好似那兰花中最名贵的品种……春剑叶蝶,教人看过念念不忘。
他久久立着,凝思着。直到洛公公来催入宫,这才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瑞王府中的形势变得十分微妙。
此前关于霜兰儿的中伤流言突然停歇,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端贵妃终日忙于筹办寿诞,可园之中是人来人往。是以端贵妃的到来暂时没给她带来很大的困扰。
可表面越是平静,霜兰儿的心中越是没底,隐隐总觉得要出事。
龙霄霆一如既往,每日总会来陪她一两个时辰。
忙时他带着公文在醉园之中翻阅,闲时则与她下棋品茶。
天一日一日冷了下来,转瞬间初冬已至。而皇帝的寿诞就在后日。
瑞王府之中已是装饰奢华,树上皆是绑了粉色绢花,虽是初冬,景色犹胜春夏,宛若人间仙境。夜里则是处处华灯眩目,映得四里明如白昼,通宵达旦。灯光洒在冷湖之上,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丝竹乐班夜夜练习着,时不时都能听到琵琶泠泠拨响的声音。
这一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星也分外明亮,如嵌了满天水钻般晶莹。
他还没有来醉园,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安静坐在桌边,手中缝制着一件东西。
屋子里供着他送来的兰花,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他说这花叫做……春剑叶蝶。
忽然一双臂膀在身后轻轻将她拥住,她一顿,他来了,同时她手中的针也缝完了最后一线。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
她转身,晃了晃手中的东西,冲他一笑。
他一手轻抚着她的肩膀,此时月光正透过窗棱映在他的侧脸之上,显得他的表情格外清晰,那是惊喜。唇边突然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惊叹道:“是皮影人物?兰儿你还会做这种东西!真是教我惊讶。”
她取过一张宣纸,写道:“这次皇帝寿诞上有请皮影戏班,我跟他们的师傅学了点。”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学这些做什么呢?是怎么弄的?这么逼真。”一边说着,他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皮影人物。心中暗赞她的心灵手巧,这活岂是这么容易学的?别的不说,就说这繁复的阳刻,雕工细致,女子发饰和衣饰上绘着花、草、云、凤的图案,男子则是周身刻满龙纹,栩栩如生。
拨弄着手中两个皮影人物,他笑问,“这是你和我么?”
她想一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学做这东西,真没有想那么多。
他似是来了兴趣,用笔画了一把油纸伞,用她的绣花剪子将油纸伞给剪了下来,握在了皮影男子的手中。接着他摆弄着手中的皮影女子,让它站在桌边,摆出一个颇为狼狈的姿势,并学着霜兰儿的声音,“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这时,皮影男子翩然转身,撑着伞点了点头。
他又学着她的声音道,“哦,谢谢你。”
最后,皮影女子来到了皮影男子的身后,皮影男子将油纸伞交给了皮影女子。
他的声音本是低沉,学着女子清冷的声音并不别扭,倒是别有味道。可他堂堂瑞王,竟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还这样开心。
霜兰儿不禁笑了出来,可惜她的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是她与他初遇时的场景,彼时她没有认出他,他亦没有认出她。
细雨纷飞,白衣翩翩,静静立着的他就好似烟雨朦胧中最亮的一笔。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这一幕,像是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与她骨血相连、无法分离。
想了一想,她在纸上写道:“你不是喜欢皮影戏么,我想着做两个人物,哪天和你一起演。可……”笔尖顿了顿,她的手有些颤抖,“可惜我忘了,自己的声音已经……”
此刻窗外,月光透过窗棱静静筛入,尽数落在她的脸侧。
他凝望着她美丽的侧颜,突然开口,“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神情瞬间肃然,他字字道:“你的嗓子变哑,不是巧合,而是人为。你平日饮的补血汤药中有一味草药名唤龙蛇草。而你平日所用刺绣的针上却熏了一种银白色的物质,名唤雀灵粉。”
神情仿若被一卷冰浪拍下,霜兰儿激灵灵一冷,素手在纸上潦草写着,“龙蛇草加上雀灵粉,两者双管齐下,腐蚀神经,假以时日必定会……”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冷冷注视着纸上因震惊而扭曲的字。片刻后,他沉静道:“我已然知晓背后是谁指使。放心,我定会还你公道。”
有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她赶紧侧头,可仍是落下一滴在他手背上。
望着自己手背上的一滴晶莹滚动,里面映着烛火的影子,像是一个朦胧的梦。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日后我的妻,只有你。”
她听清了,可过于震惊,只得疑惑地望着他,剪水大眼无声地透出询问之色。
她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已经知晓了秋可吟的真面目?她真的能彻底扳倒秋可吟么?那她的家人……
他不答,只是继续道:“我想趁着父皇寿诞,上表此事。对了,有一事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哥哥和弟弟。你父亲并没有被处死,只是暂时下落不明。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其他的亲人我都能找到。等忙完了这阵,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们见面。”
太多的震惊,太多的感动,她来不及反应,只得愣愣点头。
这一刻,她分明听见了心底最深处的寒冰“嘎”地一声,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又“崩”地一声,全碎了。久违的阳光缓缓耀上,终将它化作一滩春水,卷着片片粉色桃花而去……
过于欣喜,也许是来得太突然,她心中总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劲,却始终揣测不出来。
这样的惴惴不安,在次日下午终于有了分晓。
来的人是丹青,她内里穿着极艳丽的薄棉衣,外面却罩着一件黑色斗篷,打扮得煞是诡异。
冲着霜兰儿诡异一笑,丹青冷声道:“贵妃娘娘有请,请兰夫人去府外走一趟,茶座雅间贵妃娘娘已然准备好。”
这样奸邪带笑的神情,令霜兰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她努力维持着镇静,作势取了一张纸,平铺在门板上写道:“贵妃娘娘有何要事?皇上寿诞在即,岂敢四处走动?”
丹青冷冷哼了一声,“贵妃娘娘早就料到你会推脱,既然你不想知道霜梅儿的下落,那我们也不必好心,多此一举。”说罢,她作势转身要走。
霜兰儿连忙阻止她,又写道:“果真有我妹妹的下落?”
“跟我来不就知道了?”丹青觑一眼霜兰儿微微泛白的脸色,半是讥讽道:“你怕什么?明日便是皇上寿诞,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整出什么事来。”
霜兰儿思忖片刻,横竖父母都在端贵妃手中,如今又添个妹妹,她无论如何都得走这一趟。当即,她紧跟着丹青离开了瑞王府。
坐了一段路的马车,她们在上阳城的街市停下。下了马车后,丹青又领着霜兰儿走了好长一段路,兜兜转转过数条小巷。
霜兰儿自小在上阳城中长大,对上阳城的地形位置十分熟悉。瞧着眼下这方向,分明是去幽兰院。说起幽兰院在上阳城十分出名,和醉红楼相似,都是青楼。只不过这幽兰院是官妓场所,地处隐秘偏僻,平常老百姓即便有钱都不能入内,当官的至少也得五品以上才有资格。而里边的官妓,更是精挑细选,灵秀貌美,不过都是些罪臣之女。她之所以会知道这地方,原是因为娘亲曾经接过给幽兰院洗衣的活,她来送过衣裳。彼时年幼,可印象却十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