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龙霄霆从她颈处抬起头来,闭眼深吸一口气,薄怒道。
她飞快背过身去,拉过锦被裹住自己冰凉的身体。身后,她听到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还有门一开一合吹入的冷风,激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拉紧被子,她的眉际逐渐生出秋风般的幽凉。
一切,都会过去的。
七日后。
也许,他们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默默对坐的一天。
面前,搁着玉色的玛瑙盘,盘中是白玉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好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
烛光黯淡的疏影里,龙霄霆的眸光如同深邃无穷的黑洞,幽远难测。他穿着一痕白色长衣,长发以玉冠端正束起,额间一点黑玉。黑与白,嵌合完美,教人移不开视线。
相视的瞬间,有细微的风吹得烛火愈来愈温柔缱绻,像是个漂浮的梦。
“倒酒罢。”他淡淡开口,面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
酒壶的冰凉令霜兰儿触手生寒,细看之下竟是微微颤抖。今夜,是端贵妃安排的日子,亦是沈太医诊断的她最易受孕的日子。她不知他为何会带来一壶酒,她只知自己此时此刻的确需要喝些酒。也许是有点冷,也许是别的原因。
手指轻按着壶盖,稍稍倾斜,浅红色的酒液滑落,满满斟了一杯,她递至他的面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率先饮尽。
他并没有饮下,只是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轻轻打开,将其中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入杯中。
她惊愕地望着他。他竟在自己的酒中下药?
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轻轻摇匀杯中酒,没有洒出一分,他并没有看她,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盏中酒液已是一滴不剩,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问过沈太医,他说有一种药,叫做‘一夜忘’,自饮下起至天亮之前所发生的事,醒来的时候都不会再记得。”
她执着酒杯的手狠狠一颤。
他却神色如常,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我的确需要子嗣。只是,我不愿记住你,也不愿记住这一夜。”
顿一顿,他翻过空盏给她瞧,一笑如同雪后初晴的日色,缓缓道:“所以,我喝了‘一夜忘’。过了今晚,你我只是陌路。”
她怔住,心底有着说不出的感受翻滚着。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粒白色的药丸。那也是“一夜忘”,只不过不是粉末罢了。他不知道,其实她也向沈太医要了这种药。
她不愿记住这一夜,只因她不想他的印记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所以她选择遗忘。只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
有冬日的风,自缝隙中钻入,虽凉如冷湖的水,却是柔柔的。
面前。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愈加显得他的面容深刻英俊。他的手安静地停驻在微凉的桌面上,紧紧握着白玉酒杯,那样紧,直至裂痕清晰横亘四纵,最终在他手中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
轻轻摊开手掌,白玉有如细沙滑落,一去不复返。
他冷冷盯着手中粉末,直至一点不剩。突然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大床之上。
她很平静,心也跳得不快,只以含水的眸子静静望着他。
他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眼神渐渐涣散游离。伸手,他缓缓解去她的衣结,伏在她的颈畔,声音似哽咽在喉口,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她只依稀听见,“佩吟,我不想……背叛你……”
偏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将“一夜忘”放入口中。
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
等待着开始,等待着结束,亦是等待着遗忘。
一场幽梦,镌刻了太多悲伤,回望不过卷起一帘月光。风起云躲,冷落了满屋兰花馨香。既不能相对,不如相忘……
次日霜兰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夜忘”的缘故,她只觉口中焦渴不已,脑子很涨,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一切在她眼中都是灰影子晃悠悠。
环顾房间中,窗帷密密垂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漏下一线青蓝色。
四下里静得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只余一滩红色,蜿蜒干涸,好似女子斑驳的红泪。
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周遭。她缓缓拉开被褥,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是换了素白的寝衣。而寝衣里面,则未着寸缕。龙霄霆似一大早就离开了,只剩下昨夜换下的白色长衫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她努力回想了下,除了记得自己被他抱上床,记得他轻轻解开她的衣结,记得她服了“一夜忘”以外,之后的事果然一点印象也无。看来沈太医的药的确管用,若不是此刻她头脑昏沉,身子酸痛不已,若不是他的衣裳还留在她的房间,若不是枕畔还留有他略带百合香的男性气息,飘散不去,她还真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此刻睡醒了而已。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洁白的床上,柔软如云的枕畔,一点黑色分外眩目。那是他的黑玉额环,不知何时竟掉落在床上,安静地躺在那里。她轻轻执起,指腹第一次抚摸上那质地温厚的黑玉,那样的细腻,那样的润泽,只是有些冰凉。
不知缘何,这样忧伤的黑色,此刻看在她的眼中,竟是能带给她同样的伤感。也许,这枚黑玉对于龙霄霆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他总是佩戴在额间,极少拿下。
那她,是不是要将黑玉还给他呢?可说真的,经历昨夜,她真的不想再面对他。
正想着,房门却骤然被人推开。有晨光熹微透进,温暖昏黄的阳光照在来人身上,金色的朝服,腾龙飞舞,他立在门口,如巍峨玉山横倒,只是刚毅英气中亦有着一丝倦怠的神情。
龙霄霆的视线落在她尚未更换的素白寝衣,还有那散乱的如云发髻之上,他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指了指她手中的黑玉额环,冷冷道:“还我。”
她微怔,伸手轻轻递上黑玉。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回来的。
他的指尖与她的指尖相触时,彼时皆是一颤,似有难言的尴尬四处横亘着,慢慢延伸至彼此的心底。
他稍怔片刻,猛地抽去她手中的额环,抬手,略略低头,熟练地将它佩戴整齐。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会有多么难受似的。
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金色背景,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们都服下了“一夜忘”,否然真不知该如何相对。他们之间此刻,哪怕是瞧一眼,都觉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都觉得尴尬窒息。
她第一次如此诚心地祈祷着自己一次便能受孕,只因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她想,他不会再想见她。而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
一个月后,适逢最冷的冬天。
白茫茫的雪地中,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寒冷与飞雪,带给她的还有痛得蚀骨钻心的雪貂之毒再次发作。
清冷的醉园中,一个人也无。绵绵的雪落在她的身上,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她像只彷徨的小兽,立在风雪中,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颤抖着。
也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摸出自己愈来愈清晰的喜脉。
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后山,也是这样下着大雪,他的眼神充满痛心与厌憎,冰冷的话语犹回荡在耳畔,“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如今,她虽有了他的孩子,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却注定要和他越走越远。
她依依立着,渐渐天地黑沉一片,雪如同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她很痛,也很冷,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屋中,可迈着脚步,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积雪松动的声音几乎令她崩溃。长发纷乱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走着,无数的寒冷夹着雪花裹上来,北风直直灌到她的口中,冷一直呛到胸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突然,脚下一软,她几乎要跌落在绵厚的积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