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瞧着他浑身狼狈的样子,他不会是连夜从围猎的深山中赶回来的罢,可是他那浑身的湿透,颓然灰败的俊颜,眉目之间的暗沉鸦青,无一不清楚彰显着他的的确确是赶了一整晚的路。
此时,愈来愈多的人往商船上拥挤,龙霄霆用力挥开重重人群,他抱着孩子,来到了船下。
四目相望,这一刻。
他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她俯视着他泛青的脸庞。
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
一片嘈杂声中,她听见他大声说,“兰儿,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拢了拢领口,挡住无尽秋风,握紧手中的油纸伞,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我只希望王爷能信守承诺。”
他双目一睁,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心灰意冷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他以为,她会想留下。
抱着怀中的孩子,他修长的两指轻轻拨开襁褓,抚上细腻的红扑扑的小脸。这眉眼,这轮廓,几乎与霜兰儿如出一辙,真真是像极了。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兰儿,你想不想看孩子一眼。你听,他在哭。你下船,要不要抱一抱他?”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她的耳中,那一刻,她的心紧紧揪住了,丝丝凉雨滑落在她的颈侧,心底亦是随之升起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想看一眼么?
她会不想看孩子一眼么?生下他,她尚未曾看过一眼,那是她的亲子,她怎舍得离弃……只是,若是她看上一眼,只消是看上一眼,只怕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再也舍不得走了,终身都要被囚禁在王府的牢笼之中。
她于他,究竟算什么呢,不过是一抹影子罢了,而终有一天这影子会破灭,她到时又该如何自处呢。
狠下心来,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向他,只将下唇咬得泛血。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寂,直至冰点。
此时,船快开了。更多的人提着大小包裹,拼命涌向商船,有一人将他大力挤开,怒骂道:“就要开船了,你到底上不上船啊?不上就不要横在这里挡路!真见鬼!”
他并不理会,只是小心护着怀中软小温暖的孩子。目光则牢牢盯住商船,盯着那一抹看似脆弱却冷绝的背影之上,他一直望着,直至船只拔锚起航,破开碧绿澄净的慈溪,渐渐驶离,她始终没有转回身来。
此时王府统领奉天领命赶到,他望了望龙霄霆在雨中冻得发紫的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要不要属下支艘小船去追?”
龙霄霆面上掠过冷笑,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最后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眸中瞬间盛满了痛楚,他咬牙道:“让她滚,有多远滚多远!”
雨声渐小,唯有岸边婴孩的啼哭声在喧闹鼎沸的人声中愈发清晰起来。
那样刺心,那样的痛,那样的哭喊。
霜兰儿突然狠狠捂住双耳,身子一软,颓然滑坐在冰凉潮湿的甲板上,失声恸哭……
一个月后。
洪州乃是祥龙国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这是个美丽如画的地方。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山峰,被嫩青色的金丝草,翡翠色的杉木林覆盖着。有的似利剑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所有这些山峰,团团转转,将整个洪州城,牢牢地环绕在里面。
每当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彩绸。风儿搅着雨丝,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街市之上,人稀稀疏疏,并不算多。
霜兰儿将自己面前摊上的药材整齐摆放好,又拉了拉顶上的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周护着。景色虽美,可她却是无心欣赏的,她只盼着雨能尽早停,一来不要打湿她的药材,二来她也好开张做生意。
如今她在这洪州城中落了脚,又租了个铺子。她打听过各家医馆,并不缺人手,且她一名女子行医作郎中,医馆药房多有侧目,倒不如先做些药材的生意。她心灵眼尖,辨别药材的功力又了得,花的是最少的钱,挑的却是最上层的货,半个多月下来已是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她在这里生存下去。
正寻思着,一位大婶撑着伞上前来。她笑眯眯地望着霜兰儿,唤道:“这位姑娘,听我家隔壁的王伯说,你这摊子上的药材挺便宜,还顺带帮人看病,可是这样?”
霜兰儿微微一笑,“大婶您面色青黄,再看您的右手,中指这段略有浮肿泛青,不知您平日是否会感觉胃中不适,嗳气、食后痞满、脘腹闷塞。”
中年大婶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呵呵”傻笑几声,道:“姑娘真是神了,都没有给我号脉便能断病。其实呀,这是我的老毛病了,总花银子也治不好,这不我现在就自己买些北柴胡、淮山药、五味子回去自己熬些汤药,就这么混着罢,一把年纪了还图个啥。”说着,她指了指霜兰儿面前的北柴胡,“你的货挺好,给我来一些。”
霜兰儿浅笑,“大婶,您这么吃药就不对了。用药的分量可讲究了,差之一厘,谬以千里。还是让我帮你把下脉罢。”说着,她拉过中年大婶的手,仔细号脉。片刻后道,“虚实兼见,寒热交错。大婶,我有张偏方,配上药算起来比你单买北柴胡等几味药材还便宜些,您要不要试试?”
“偏方?管用不?”中年大婶倒是有些犹豫。
“其中有一味药,旁人用的很少,是蜈蚣。治大婶您这种病有奇效。”
“好,那就听你的。姑娘真是个热心人啊,隔壁的王伯也说你好,他常年的风湿病吃了你十天的药竟好了许多。那你也给我来个十帖罢。”
霜兰儿快速将药包好递上,中年大婶乐呵呵地接过。
“您慢走。”
“暧,回头我给你介绍生意,姑娘人真是不错。”
“谢谢您了,大婶。”
今天终于做成了一笔生意,霜兰儿轻轻吁了口气,她伏在摊子上坐了会。随手捡了片阿胶膏在口中含着、嚼着。这阿胶膏有补血益气的作用,她整日忙着奔波生意,有时顾不上调理自己产后的身子,就这么寥寥吃上几片。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又零星卖了些药材,雨倒是停了,街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对面的杂耍摊一见雨停,连忙吹锣打鼓招揽行人。待到人满满将杂耍摊围了一圈时,一名女子登场,霜兰儿瞧着她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眉彩飞舞,英气勃勃,一时倒是来了兴趣,她撑着药摊向戏台张望。
只见那女子倒翻上数条架起的板凳,板凳有些摇晃,霜兰儿不禁替她担心,却见她身如柳叶,柔若蚕丝,牢牢地黏在最上面一条板凳之上。台前一名男子不停地将瓷碗抛向那女子,她单手倒撑,双足和另一只手不停接过抛上来的瓷碗,摞成一叠。
随着她接住的瓷碗越来越多,台前喝彩声也是越来越响。
霜兰儿瞧得正起劲,一时倒没注意到有生意上门。
“姑娘!你这些叶凌子卖不卖?”
她没有听见,来人笑了笑,又大声说了一遍,“姑娘,我要买你这些叶凌子。”
霜兰儿这才回神,望向来人时,清丽的面容微微凝滞,竟是他,风延雪。二十多岁的商行佼佼者,眉若星月,眼若寒泉,笑起来的时候,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老沉与精明。此时他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蓝布长衫,算不得华贵,很是朴素的样子。
这上阳城风满楼的风老板,他怎会出现在这洪州城中?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曾经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断断不会错认。
风延雪其实方才已经认出了霜兰儿,见她目带疑惑,连忙道:“呵呵,想不到他乡遇故友,竟是能在这儿遇上兰夫……”他顿一顿,眉眼含笑,立即改口道:“遇上了霜姑娘,哦,不,现在是霜老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