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包围的黑衣侍卫立即警觉,一把把尖刺的长枪直直指向了她,银光耀眼灼灼,气势咄咄逼人。马蹄躁动,偶尔能听到一声嘶鸣,尖锐地刺破长空。
龙霄霆缓缓抬手,一众戒备的侍卫方放下手中长枪,恢复此前如泥胎木偶般的神情。
雪,消无声息地落下,天地间只余静谧。
她的脚下,是积雪松动的声音,清晰清脆入耳。
缓缓跪地……
在冬夜里冻得结冰的发髻垂在眉心有着冰冷的寒意。她仰头,凝望着此时高高在上的他,那样远,那样冷,即便伸手也不能触及。
心中有着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她只觉情思黯然。当真没有思念过他么?她早就泥足深陷了,忆情思人,长夜难眠,夜半梦醒,泪湿枕巾,心中格外凄苦,她究竟惦念的是谁?
是难忘,还是不想忘?她早就迷惘……
不知何时起,她喜爱静静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那情景,好似他偶尔抬眸望一望她,轻轻一笑,那笑美如月光,柔如清波,令她心头一漾。中毒已深,想解毒,她却不知解药在何方……想忘却……再多的逃避却只是饮鸩止渴……只会中毒更深……
此刻,他亦是望着她。
阴沉的雪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只有恬淡迷蒙的雪色和着漫天细密的飘雪,缓缓洒在她的身上,如空谷幽兰,又飘静夜荷香。
许是天太冷,她的声音冻得直发颤,“霄霆……毕竟我爹也是君泽的外父,血浓于水……”
他侧过脸,看不清面上表情,“那一夜我已经说过,划线为界。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你已然给了我答案。”
她眸中泪光闪烁,说出的字字仿佛心在泣血,“霄霆,求……你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凌波微动,却并没有回答她,片刻只是默默道:“你知道佩吟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她的么?就在我的面前……”
似不能继续,他的声音已然哽咽。伸手,接住一片飞雪,他的语气轻盈而忧伤,“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世间无人能承受,若中毒宁愿一头撞死或咬舌自尽。可她……硬生生地忍着疼……咬破每一个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我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我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我的身边,甚至是我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教我如何能忘!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忘?”
颓然闭一闭眸,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良久,薄唇亲启,他终开口道:“我发誓,曾经教她受过痛苦之人,日后皆要百倍偿还!霜连成罪大恶极,助纣为虐,我怎能放过他!霜兰儿,你现如今的身份是泸州洛川知县之女,与霜家没有半点关联。也正因为此,你能逃过此劫。本王念你曾经……放你一马,此事只当作不知。你且听好了,本王给你一个机会,你亲口问问你的父亲他有没有做过!我不会冤了他!”
他的话,生疏且绝然,天虽冷,可她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转眸望向二十步外的爹爹。
霜连成此时瘫坐在地上,苍老的脸庞如同凋尽的枯枝残叶,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道,“兰儿啊,火寒毒的确是爹爹亲手所配,爹爹是罪有应得。这么多年了,该来的总要来,想躲也躲不过……曾经的罪孽也抹不掉。还是……都归去了好……”他的目光空洞,寥寥不知望向何方。苦海中沉浮了二十多年,错也好,对也好,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拖累家人,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他真的太累了,此刻只想解脱。
话音落下时,霜兰儿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甚区别。虽然她也怀疑真是爹爹配制的毒药,可亲耳听到爹爹承认,对她还是有着极大的震动。
凄然望去,美眸中黯然无色,她拼命摇着头,“不,爹爹,一定有隐情……你告诉我……告诉我……”
霜连成目光定定望着龙霄霆,他的身后是深夜无尽的黑暗,那样黑,像可怕的死亡,似要吞噬他整个人,他只是淡淡道:“火寒毒,确实是我亲手所配。瑞王,昔年太子妃若不是身中火寒毒,皇帝已然及时赶至,她用不着死……你杀了我罢。”
“不,不要……”霜兰儿挣扎着起身,自马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抹希望。
然,挣扎的同时,似有一抹银亮的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龙霄霆手中长鞭轻扬,东西尚未落地已是被长鞭卷起,他握在手中细瞧,是银镜!
曾经他送给她的银镜,曾几何时,一条深深的裂痕横亘其上,从头至尾,彻彻底底,森冷骇人。
五指缓缓收拢,他瞬间将银镜捏的四分五裂,直至粉碎。展开手掌,碎屑坠落一地。
冷冷一句随风送来,“除非,破镜能圆!”
“佩吟……”他一臂将霜兰儿挥远,低吟一句。往事浮现眼前,呼吸间似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整整一个月,他忍受过什么,那样的煎熬,却又等到了什么样的结局。他咬唇,“不追究你,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别挑战我的耐心。”
想忘,却不能忘,也不敢忘。
想不恨,他做不到!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越是痛他越是清醒!
四周侍卫手中火把灼灼辉映,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那是一种沉重的渲染。
弯弓,搭弦,展臂,手抱满月,背挺青山,满上弓箭。
那一刻,霜兰儿被他推到在地,身子骨处处都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翻搅着,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地上爬起,本能地狂奔出去,冲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爹爹,以自己的身背作遮挡。
即便真的是爹爹所为,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如果她最后一个亲人都离她而去,她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为了什么,又有怎样的企盼。
还不如……一同去了……
霜连成身子骨不好,怎般用力也推不开她,只得叹道:“兰儿,你好活下去。这就是爹爹最大的心愿了。可别做傻事啊。”
静夜里,雪落在她的脸颊上,化作点点泪水滑落。她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是死死抱住霜连成,她看不到龙霄霆,只得背身大声喊道:“王爷,要杀你将我一同杀了罢。”
龙霄霆冷眉蹙起。
他缓缓闭眸,逼迫着自己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睫羽紧紧关阖,凝成无情的弧度,一任飞雪飘落眉间,缀得他棱角益发冷硬。启口,声音中皆是沉重与坚定,“霜兰儿,皇命在身,血海深仇。我数到十便射箭,你晓得我的脾气,自己闪开!”
“一,二,三……”
她没有动。
他容色异常平静,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四,五,六……”
她依旧不动。
“八,九,十!”
“不!不要!”有嘶吼声刺破长空。
不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那样急,片刻不容缓。
龙霄霆手中一颤,已是松开了弓弦。银色的箭好似一把夺命的利刃,带着残忍又美丽的光弧,穿过重重飞雪,直直射出去。
“唔……”霜兰儿痛呼一声。
锋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裂锦。
瞬间,箭已是从她身背后刺入,刺穿,再直直刺入霜连成的左胸口,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