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射穿两人。
有大蓬大蓬的鲜血从霜连成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头重重磕倒在了霜兰儿肩侧。炙热的鲜血瞬间渗透进来,将她整个人瞬间烫穿。
颤抖的手,丝毫不能控制住,她好不容易才搭上爹爹的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她的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最后的希望被龙霄霆踩得粉碎,踩成粉末,与漫天飞雪一同挥洒,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后背被利箭刺穿,这样的痛,她似乎已感受不到了,只觉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黏腻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都湿透了,只是不知是被汗水浸透,还是被血水浸透,不知是爹爹的鲜血,还是她自己的。
“不要!”
龙腾赶来时已然太晚,他的目光中溢满无数哀痛,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冲上前去,他纵身夺下一把长刀,将利箭自霜兰儿与霜连成中间生生劈断。
霜连成堪堪向后倒去,苍老的眼眸已然阖上,没有丝毫生息,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山间积雪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着一团团烈火。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她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一具温暖的怀中。
抬头,她望着来人。
此刻东方的天际,已然有一抹灰败。虽不甚明亮,却足够清晰照耀出他俊丽的容颜,黛眉如新月,此刻却有着痛楚的弧度,明亮的瞳仁,本应有着清辉流泻星辰般的光芒,此刻却比黑夜还要幽深暗哑。长长睫毛如羽般微颤,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却是死寂的灰。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能辨,“霜霜,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的泪水,在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奔腾而下,像是止也止不住的山间清泉。
他伸手去擦,却越拭越多,越拭越汹涌,炙烫的温度,亦是烫痛了他的心。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迷蒙中,只见她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鲜红,一点一滴,好似一朵朵美丽的红花在他眼前绽放,凄美似一把锋利的刀迅疾在他心头狠狠划过。
雪貂之毒,风寒之热,心底的痛,身体所受的重伤,太多太多,她再也无法承载,也不想再承载……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无力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面颊。
他骤然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喉间滚动着无声的痛楚。
她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美丽的笑意,“少筠……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点点头。
喜欢她么?自然是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上阳城中的牢里么,她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扯裂了衣襟,对贞洁不屑一顾,只要为家人伸冤。那时她的眼神,当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明了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是那时候么喜欢上她的么?也许更早。
上阳城集市中心,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锦缎般的墨发垂在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她没有穿鞋,赤着足一步一步走过刀光架起的桥。她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却满是鲜血与伤痕,双手高举齐眉,她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凄厉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他的眼睛。是那时候么?会不会更早?
还是某个夜晚的初遇,她明明害怕的要命,手一直颤抖却强作镇定,打劫他。会不会,那时候她就将他的衣裳,他出城的令牌,连同他的心一并劫去了……
明明知道她心中有着别人……
那一夜,温水湖中,他曾对她说:“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可突然他又改口了,“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是因为害怕她拒绝,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才仓惶改口的么?是么
想他龙腾,游戏人间,花丛中穿来玩去,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百花于他,从来只是抚手顺过,不留分毫情感。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正因为爱,所以不敢说出来么?
正因为爱,所以反倒退却了么?
他点了点头,又再次郑重点了点头。一丝哽咽爬上喉间。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有什么可矜持的,还有是什么不能承认的。本想等她慢慢爱上他,可如今,心慌意乱的感觉将他彻底覆盖,不知所措……
雪,渐渐停止。天晴。
一缕金色的晨光无遮无拦地落在她的身上,却照得她容颜若白花,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她张了张口,他将她搂得更紧,“霜霜,你想说什么?”
她无力地靠着他。眼前模糊一片,渐渐瞧不清他英俊的脸,似有幽暗的火光点点跳动着,好似冥界的鬼火般怵人。她仿佛瞧见了弟弟妹妹的笑脸,就在眼前。她好想解脱,她实在太累,不知要靠什么坚持下去。生活岁月于她,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割裂与破碎,再无一点完整的记忆。活下去,只会是煎熬。
喉间艰难地发出一丝低低的声音。
他紧紧贴着她的脸,听着她细微到极致的声音,清晰说着:
“少筠,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心底悲恸,颊边清泪缓缓滑落。
于此同时,她无声无息地昏睡在了他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她的意思,他再不明白不过了,她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
突然,他紧紧拥着她,双拳握得那样紧,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同山野间呼啸的狂风,卷过原野,卷起层层风涛,啸声过处,风雨交加,雷电齐鸣。
心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时绞割,痛入五脏六肺。他哽咽着,目光一瞬间转为凌厉,铮铮望着沉睡的她,低吼道:“不,你还有孩子,你还有亲人的。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
“我们去争,我们去斗!我们去争皇位!将一切都夺回来!”他喊了几遍,可昏迷的她却听不见,只一味沉睡着。
终站起身,他望向龙霄霆。
晨阳绚烂,金光刺目。
他触到一双隐忍剧痛不亚于他的双眸。
龙霄霆此时早就下马,他怔怔立在风中,失魂落魄。他肩上残留的飘雪,终在晨阳照射下缓缓化去,像是凝成了无数泪斑在他身上,凄然风雅到了极致。
龙腾一步冲至他的面前。
四目对视时,彼此皆看不到对方内心深处。
有片刻的沉默,只听到两人的呼吸,犹如暴风过后的大海,起伏喘息。
龙腾抬眸,笑得悲凉,“你我同岁,我却敬你长我一辈。龙霄霆!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受了不少苦,你娘尚是美人时,被皇后压着,你生活在狭缝中,能存活至今尚是奇迹。我父王处处防着你,压制你,迫害你。再后来……太子妃的事,我知道你一路走来不容易,若是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死有余辜,人在外,欠的债总要还的。我并不恨你。我从没想过和你争皇位,只要你要,整个江山都是你的!”
顿一顿,他伸出一手,指着他,一字一句,“但是现在,我与你不再是亲戚,我们也不是对手,你我是死敌!只要有我龙腾活着一天,你别想当皇帝!”
转眸,龙腾望了一眼一早就被制服的玄夜,向周边侍卫递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当即,一应侍卫只得松开了玄夜。
他转身,抱起陷入昏迷中的霜兰儿,飞身上马,扬鞭一挥。
“玄夜,我们走!”
龙霄霆早已全身麻木,龙腾的话绕在耳边,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进去。昨夜的雪水早就淋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
神情怆然……他以为……她会躲开的……他以为……她了解他的脾气……不,她刚烈的性子,他应该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