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默默发一会儿呆,秋庭澜已是将他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望了望一身喜服的霜兰儿,秋庭澜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丝哽咽,“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这里如此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都死在了半途之中,你可有听过谁达成过心愿?还有这位所谓的神人,听闻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据说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如今我已如此,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他,“如今已入冬,白日里曝晒,晚上天这么冷。只怕你……”
他只是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唯有此时初升的太阳,将玫瑰色的光线抹到巍峨的山顶上的时候,特别的美。整个峰顶好似穿着凤冠霞帔一样,就好比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一样绚丽夺目的红色,连挂在山腰里那淡青色和乳白色的晨雾,都像极了霜兰儿此刻廖白的面容。
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能生活于如此荒芜的山顶,或许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
这里,格外安静,似有梵唱隐隐。
从山底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相传,只要诚心而来的人,能一步一叩跪完这些台阶,便能让神人达成一个愿望。
龙腾站在满是黄沙石铄的台阶前,仰望着高处峰顶。
他从不信鬼神,也并不曾信过什么神人,此刻为了她,他愿意跪尽所有的神明。他从不祈求愿望,此刻只愿她能活过来。只要她能活,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直直射着沙石面,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着,渐渐成了滚烫的灼烧。他看着他的头已然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绵延的沙丘,还有被巨石隐匿的依玛罕吉小镇,却渐渐遥远起来。
山上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全身长满了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半点生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丁点儿凉爽的希望,此刻蔚蓝的天空犹如地狱之盖倒扣在他们顶上。
秋庭澜看着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终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寒如九天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风好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的身上,那样冷,冻得沁透骨髓,他冻得连牙齿都在打颤,是那样狼狈,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都没有。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跟在龙腾身后,此刻的他什么都帮不上,只得默默跟着,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她,他的脑中不禁浮想联翩起来,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当作如何感想……
终于,在曙光再次来临之际。
他们终于望至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然很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嘶哑破碎,“就在这里,等我……”
他坚持着,坚持着,山顶就在眼前了……整整一天,经历着火与冰两重折磨……天知道他其实早就要坚持不住了,全凭意念支撑着……跌跌撞撞……他摔倒了无数次……最后甚至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的时候,他全身最后一分力气也随之用尽,整个人软绵绵倒了下去……脸贴着山顶的沙石地面……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红光阵阵闪动着。
是朝霞升起了么?还是……
他能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却再无力抬头去望。
似有清凌凌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着,“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自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为了她,你愿意么?”
他颔首,“自然愿意。不论你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只是,我尚有许多事未能完成,不知能否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尽后宜,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将她带上来罢,我会替她医治。不过,我这里有两枚丹药,你选择其中一枚服下。皆是三年之后发作,你是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是选择死亡离开尘世,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三日后。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令她时时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然,每当这样想时,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蒙中。她好似走入一处茫茫无边际的树林,晨雾环绕,处处氤氲,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
突然,她的眼前,有苍老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竟是爹爹,他的声音幽怨而空洞,“兰儿,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刹那间,雪亮的银箭直直射来,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尽数溅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这样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厉恐怖。
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心中的愤恨如同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撞开一道口子来。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一条毒蛇盘住了脖颈,不敢妄动分毫,只得僵立着。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眸,只觉喉间突然恢复自由,有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趋于平缓。
她试着动了动。脑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轻动带起屋中一阵清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上是一方烟霞色的帐幔,像是一张巨网般兜头洒下,而床的样式十分奇特,床侧面的雕花之间皆是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样式。
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之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妆台,最后一步没有站稳,踉跄扑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如今的容颜。
昏黄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惨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颧骨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