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时,她真的很想见见他。
皇宫的路长而冷清,两侧有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还能听见凉风送来正殿散朝的鼓声。她不由走得更快,日光照耀,将她长长的影子映在青石板上。远远走至转角,她静静望着他明黄色的侧影,虽只是一瞥,却足以令她安心一日。
不知站了究竟有多久,她只觉双腿麻木。
转身离去,宫墙间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的轻细声响。远远的,似有宫女练习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她驻足,听了片刻。那歌声轻快又明亮,连带着她的心境也跟着舒畅起来。
她站着的时候,想了很久,他整日那样辛苦操持政事,她该为他做点什么呢。
她一直想,直到中午时分,她终于有了主意。她去药房中取了些珍贵的药材,细细切了,又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粥。
粥终于做好的时候,已近傍晚,她守在御书房门口,焦灼地等待着。
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满天,又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她将盛粥的盖碗紧紧捂在自己心口,起先那粥是滚烫的,贴在心口,引得她身上不停发汗,衣裳都湿透了,渐渐没那样烫了,她却又开始担心变凉。
终于,御书房的门拉开明亮一线,有内监出来,恭谨道:“娘娘,皇上允你进去。”
她微微一笑,侧身入内。他终究还是肯见她的。
御书房中,炭火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她不禁觉得过分暖了,额头泌出一层汗。
转过十二扇屏风,她停下脚步。
龙腾背对着她,似乎在批阅着什么,听她进来,头也不回,只问,“有何事?”
有片刻难堪的静默,她努力笑道:“我熬了药膳粥,能补……”
尚未说完,他只淡淡接口,“我用过晚膳了。”
她一滞,不知再说些什么,只端着盖碗愣愣站着。本来还有温度的药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变凉,直至再没有温度。冷得同她此刻的心一般。
良久又良久,他见她还不走,终回眸望了她一眼。
她瘦了,几日不见,她脸颊瘦削得多了,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色的宫装里,只叫人觉得生怜。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那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可照在她的脸上,却添不了半分暖色。
他微有不忍,语气放柔些许,“放那罢,没事你早点去歇息。”
再无话。
渐渐,她自觉无趣,也有些落寞。转身要走的时候,她似想了想,终于启口道:“君泽有消息了么?瑞王府那边不知是谁带走了他,至今……会不会是秋可吟。”
他凝望着满地烛影,皱眉,“我会想办法尽快找到他。”
她道了声“谢谢”。
气氛这样窒闷,她几乎不能再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可行至书房门口时,隐隐听得门外有吵闹声,内监尖细的嗓门十分清晰,正大声道:“皇后在内,没有通传皇上,谁也不许入内。”
霜兰儿没有多想,她一臂将殿门拉开,也未曾看清来人,只冷声道:“为何在此喧哗,可知打扰皇上处理政事乃是死罪。”
语毕时,她却被一声惊呼震得抬眸。
“兰儿,你……”
霜兰儿这才看清楚眼前之人竟是秋若伊,她穿着寻常百姓的蓝布衣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赶了很多里路,又像是经历了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更像是废了许多心思,才终于来到了皇宫之中。
“若伊。”霜兰儿愕然,她猛然一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她并没有易容,虽然她曾想过有朝一日终要告诉秋若伊真相,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突兀地让若伊知道。也不知……
身旁内监恭敬回道:“皇后娘娘,这位姑娘自称是秋若伊,头先是御卫统领玄夜大人带来。接着玄夜大人去安排换班了。奴才同这位姑娘说,让她稍后片刻,哪知她蛮不讲理,非要往里闯。”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秋若伊眼神迷离,唇中只反复念着这四个字。须臾,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明明与皇上大婚的是纳吉雅郡主,除非……”
她呆了好一会,像是一道光凭空闪过,脑海里轰一声炸开,几乎不能置信。
猛然醒悟,秋若伊的面色顿时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面庞。她颤着声:“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是易容的,你是……”
霜兰儿见秋若伊情绪不好,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内监尽数退下。她上前拉起秋若伊的袖摆,面露喜色道:“若伊,你果真还活着,真好。那夜宰相府中莫名大火,我还以为你遭遇不幸,还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来,去我的天凌宫坐坐,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这么长时间你又去了哪里?”
秋若伊望着她关切的脸庞,只觉自己胃中翻江倒海,直要吐出来。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哗啦散落于地。
原来!纳吉雅就是霜兰儿,霜兰儿就是纳吉雅。只怕龙腾也知道。那她算什么?她像是个跳梁小丑?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龙腾的爱意,她以为霜兰儿已死,她想乘虚而入跟在他身旁,她处心积虑曲意逢迎,她渴望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她明知道他心中有着相知相许的霜兰儿,可是她以为霜兰儿死了……她那样努力去帮助纳吉雅,她尽全力去帮,甚至不惜手染鲜血,连连杀了两人。她甚至还很傻地将君泽带走,她期待自己能顶替霜兰儿的位置。可是,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亲眼瞧见这样的事实,看到了纳吉雅竟是霜兰儿的事实。
试问,她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他们两人做嫁衣么?那她的努力真是可笑之极!那她带走君泽还有什么意义?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顷刻间,都成为了泡影。
而霜兰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自己清楚记得,风满楼中,自己将她逼至角落,问了她一句,“今日,我要你一句话。你对贤王,有没有情?”那时,她回答了自己,“没有。”
骗子,她从来就是骗自己。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早在洪州的时候,她也问过霜兰儿同样的问题,可是霜兰儿一直在骗她,两年多前就是。她怎能原谅?
殿内烛火融融,明媚自门中耀出,可秋若伊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想要笑出来,何其艰难。可再难她还是努力去做了。
她勉力绽放一朵笑容,“兰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下一刻,她突然扑入霜兰儿怀中,痛哭起来,“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兰儿……”
霜兰儿从未见过秋若伊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惊喜随着泪水喷薄而出,如此真切。她微有歉意,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那时的情况,我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顿一顿,她尴尬,“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到你会是秋家的……”
秋若伊似哭够了,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打断她的话,“都过去了,风雨都过去了。我们总算熬过来了。如今他总算当了皇帝。”
霜兰儿缓缓吸一口气,偏过首,沮丧道:“可惜,君泽还没有下落。”
秋若伊正待要说话,适逢龙腾走近门边,他将殿门打开,见是秋若伊立在门口,愣了愣。
秋若伊毕恭毕敬唤了声,“皇上。”
龙腾并无太多表情,只淡淡问道:“之前的事,辛苦你了。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秋若伊望了他许久,终将痴恋的目光自他身上抽离,只盯着地面上冰冷的门槛,“那夜,秋端茗受了惊吓,我本躺在棺木中。后来隐隐听得是秋可吟来了。她们两个一直在说话,起先说的很小声,我听不清,后来她们似是争吵起来。我就听到了‘砰’一声响,接着就没了动静。我又在棺木中待了一会儿,闻到焦味才觉得不对,不想出来时瞧见秋端茗后脑着地,已没了气息,灵堂中帐幔则是着了火。我想万一有人来救火,我就难脱身了,所以才将秋端茗拖入棺木中,自己离开了宰相府。我怕连累你们,那段日子我去了洪州,躲在寻常人家中,等待消息。偏远地方的消息总要滞后些。我得知皇上你登基后,匆忙赶回,路上耽误了些时日。到了上阳城中,哪知叔叔庭澜也不在家,宰相府成了一座空宅,我无处可去,纳吉雅不在驿馆中,我又进不了皇宫。要不是今晨在街上遇见玄夜,只怕我此时还……”说着,她嘤嘤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