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恐怕不知道,兰夫人自己学医,一个偶然发现火烛熏针后留有白色粉末,她验过后知是雀灵粉,又想起自己每日补血药中有一味龙蛇草。那时起,她知晓王妃有意毒哑她。为了揭穿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一面继续令自己慢性中毒,一面服药调理。虽如此,终有一日她还是哑了。兰夫人曾经同我说过,她不能肯定自己哑后一定能治好,未免有朝一日她被人迫害致死,当时她写下真相交与我保管。”
说到这里,小夕哽咽不能成声,自怀中取出一方宣纸,递给龙霄霆。
娟秀的笔迹,龙霄霆自是瞧得熟悉了。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兰儿亲笔所书,将自己中毒的遭遇,每日的状况写下,一字一语,平淡温然。
微微泛黄的纸张,已是渡过了两个春夏秋冬。
真相,横亘四季朝夕。
他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
小夕敛衣,拜了拜,“王爷,灯笼起火之事。是着墨她不忍王妃栽害兰夫人,偷偷告诉我,我赶紧告诉兰夫人。当时,王妃与桂嬷嬷一同设计,本意是想令兰夫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容貌尽毁,形同废人。”
“着墨的家人重病,承蒙兰夫人治好,她一直感激于心,不忍兰夫人受害,这才倾力相助。可王妃终究是着墨的主子,碍于主仆,着墨请人作了三幅画,叠起来便是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递给了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兰夫人聪慧,即刻便明白了画中之意。若非如此,后来王爷怎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兰夫人?”
“当时兰夫人想,总要叫人知晓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穿上熏过磷粉的衣裳,准备以身试险,揭穿王妃的诡计。是奴婢不忍,偷偷问了许多人,买了防火灼烧的石粉,搀在兰夫人平日所用的雪花膏中给她用。”
“兰夫人她心思巧妙,重新作了三幅画给奉天,她担心自己身份低微,即便奉天知道她有事也不会倾力相救,这才将画中女子改作男子。为的是,让奉天以为王爷会遇险……其实……”
往事,一幕幕在龙霄霆眼前翻滚。他的手,缓缓垂落,只以一种安静颓然的姿态停驻在身侧。整个人似沉静在极遥远的往事中。
小夕唤了一声,“王爷。”
他轻轻“嗯”了一声,双目似睁非睁,端视小夕良久,“那夜中秋瞧花灯,弋桥之上,奉天突然赶来大喊,道是那灯笼会起火。我记得,她……她猛然将我推开,自己去抢那灯笼,起先我以为她是喜欢我,才这么做,后来……后来我以为她是怕计策不成,只是利用我……”
“可笑!”
一直在旁听着的龙腾突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之极!枉你这般聪明,当真是被迷了眼。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而你又能给她什么?她要利用你?”瞟一眼脸色苍白的龙霄霆,“我想,是你先去接那灯笼,她抢过来只是出于本能。可笑她一片心意错付,甚至是在洪州,同样的中秋花灯之夜,她望着我,口中喊得却是你的名字!”
龙霄霆眉心怵地一跳,旋即紧锁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一双清润的眸中暗无颜色。
殿中极安静,甚至听得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皇宫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破碎的声音,破碎的烛光,破碎的秋天……
龙腾并不放过他,质问道:“你以为她装哑?你以为她为了金钱权势、为了宠爱,用孩子作为交换?你竟然这样看她?”
起身,他将龙霄霆逼退几步。“你这样看她,真令我失望!”
许久,龙霄霆深深吸一口气,“是她亲口告诉我,她说她会变的,金钱、权势、宠爱,她都想拥有。我不想相信,我真的不想相信。可是她亲口承认……”
“所以,你就信了?所以,你就可以伤害她了?”
“知不知道,眼见的不能信,耳听的更不能信。人,只能相信自己出自真心的分析!”龙腾嗤笑一声,转身甩袖。他气息不稳,胸口紫衣跟着荡起叠叠波浪。
小夕此时接过话,道:“王爷,其实兰夫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只因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端贵妃手中。奴婢曾被王妃遣回家一段时间,也是后来才知晓,兰夫人的母亲被端贵妃扣住时不幸过世。而兰夫人的妹妹霜梅儿更是在幽兰院中,每日被那些畜生折磨。兰夫人并不是像端贵妃所说的那样,为了钱,为了给家人洗去罪名。她是受威胁,兰夫人……她受着威胁啊,若不是为了她的家人,她何至于此?”
“王爷,您何尝知道,兰夫人早产,难道不是被王妃推入冷湖中么?否然怎会那样巧?王妃她不仅要夺她的孩子,还要她的命。”
“还有,一碗绝育的汤药……”
“那一日,我躲在内室中,听得清清楚楚。兰夫人刚刚生产完,精疲力竭。端贵妃与王妃给了她一碗绝育的汤药。她们说她身份低贱,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今后绝不容许有身体里流着她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
“为了受制的家人,她喝下那碗药。奴婢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夫人受苦,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兰夫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只带走了一面银镜。其余金银财宝,她一早让奴婢沉入冷湖。”
“那银镜,兰夫人真的很喜欢,奴婢总是见她拿出来瞧……”
“够了!别说了!”龙霄霆突然打断。他的声音,低迷又潮湿,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白色的衣衫被这样的冷汗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好似附了一抹凄厉的阴魂。
他的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干涩带来得灼热痛苦。提醒着他的痛苦与失去。
龙腾唇角嚼着一抹不屑,“为什么不让小夕继续说?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每逢下雪,她都会痛不欲生。你知道这是为何?小夕,你告诉他!”
此时小夕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那哭声字字尖锐似能尖锐扎在人心上,“奴婢清楚记得,先皇寿诞之后,兰夫人天黑都不见踪影,奴婢急得四处寻找。那一日,兰夫人痛晕在荒凉无人的后山,若不是沈太医正巧需要取血入药,四处寻她,只怕她早就冻死了。”
那一刻,龙霄霆只觉小夕的话,字字尖锐扎在他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他声音益发颤抖,“她为什么……”
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了,那一日他质问她,天空忽然飘起雪。
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如撒盐,又如飞絮,风夹着雪花直朝他们上扑去。那飞落的雪花,绵绵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似另一种无言的静默。
她明明痛得在抽搐,苍白的唇无半点人色,可他却对她说了极残忍的话。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原来……
小夕拭一拭眼泪,一味抽泣道:“奴婢听见兰夫人同沈太医说,是雪貂之毒,无解!”
雪貂之毒……
龙霄霆似是被冰水湃面而下,整个人都凝冻在那,一动也不动。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竟是这样错怪她,他竟是如此不懂她。
雪貂之毒,她是为了替他摘取去雪雁玲珑花,全都是因为他。
原来那日,她不过是偶然恢复了嗓音。他却以为她是假装。
似是不能承受,他反复喃喃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和说,一任我如此误会……”
龙腾转眸,望着跳动如豆的烛火,声音淡淡的,“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端茗手中,她不敢说。就算没有人威胁,她的性子有多烈,你会不懂么?若不是此,她缘何一次次逃走?”
“你不了解她么?你若信,自不用她说。你若不信,她也不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