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毕业的时代 1
作者:杨燕群      更新:2019-10-11 09:50      字数:5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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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北京,不像南方总是霪雨霏霏,灰蓝色的天空高而明亮,阳光看起来很柔和,但冷冰冰的,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夹着寒气吹得脸生生地疼。

香兰从中关村的招聘会出来,对着头顶的天空长嘘了一口气。她走上天桥,趴在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禁想起了大二时做兼职发传单的那一天。当时她手里只剩十几张宣传单的时候,有好心人通风说:“小姑娘,赶紧走,城管来了。”她顿时没了主意,吓得赶紧把手里的传单扔到桥下的垃圾桶,仓皇而走。那天,她兜里总共只有二十块钱,但这份兼职三天后才能结账。

过了三天,香兰蹬着破自行车找到公司,公司负责人说:“你扔了我们一半的传单,不要你赔就不错了。”香兰没有吵也没有嚷,只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手里紧紧地捏着衣兜里剩下的十一块钱——她所有的财产,一张十块,一张一块。钱被揉成了一小团,再慢慢展开,分成两张,又被揉成一个小球……

香兰手心出了汗,她知道钱皱巴成了什么样子。她咬咬牙,用手背揩了一把眼泪,对负责人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一听到城管来了就慌了,我确实不该扔你们的传单。没钱就算了吧,只是你应该三天前就告诉我的,这么冷的天,我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才赶过来。”

她转身走到门口,负责人叫住了她。掏出十块钱递到她面前说:“发四百张是二十块钱,但现在印刷的成本还挺贵的,你扔掉的单子成本都不止十块。不过,你也不容易,就只扣你十块吧。”

香兰看着那张崭新的钱犹豫了一下,她的右手在衣兜里焦躁不安地揉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然后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来接过那张沉重的钱道了声谢谢就匆匆走了。

香兰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满眼繁华冷冰冰地从车轮底下掠过,被轧得很薄。丰满的、浓妆艳抹的城市在车轮下薄得像一张没有生命的明信片。

虽然现在还是奔波于各个招聘会,但终于要毕业了,香兰暗暗地有些高兴。阳光很柔和,一个盲人乞丐坐在天桥上仰着长长的脖子,好像一只伸长脖子觅食的鹅。他的脸上布满烫伤的疤痕,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手里拿着两块四五寸长的木板有节奏地击打着,咿咿呀呀地唱着高亢的歌。

香兰每次来招聘会总会准备好一枚一块的硬币,哐当一声,清脆地落入盲乞丐面前的小铁罐。这一天,香兰碰巧口袋里的硬币较多。她将钱攥在手里,一把撒下去,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香兰微微笑了,感觉好像把从招聘会里带出来的晦气都叮叮当当地打发走了。

盲乞丐仍然只是仰着脖子唱着歌。头上的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

第二天下午,香兰接到了一个面试的电话。她参加过很多招聘会,面试过好几回,现在对面试早已脱敏。她自忖一个只会写诗的学哲学的女孩,生性沉默,很难找到好工作,姑且随遇而安。

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香兰顺着电话里告知的地址,终于找到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她又看了一遍地址,犹豫了半天才走了进去。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板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在黑乎乎的楼道里回荡。拐了好几个弯,她终于看到一扇铁门上方赫然挂着“勺宇国际房地产广告公司”的牌子。崭新的牌子和旧门很不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就像一个显眼的新扣子被生硬地钉在一件破旧的外套上。

香兰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这和理想的工作环境相差太远,但碰壁很多次之后,她已经对工作没有太高的期望了。她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要有地方能落下脚来就拼命挤进去。

门开了,这是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三居室套间。客厅里摆了三张大办公桌,每张桌子被隔成四个座位。桌上一共有五台电脑,但都很旧了,白色的塑料外壳沾满了洗不去的灰,像五张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老脸。

一个黑瘦而高挑的女孩带着她走进了里间的董事长办公室。

里间的办公室灯光很昏暗,一张硕大的长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桌上摆着一摞书,笔筒里插着一大捆毛笔。老板是一个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满脸红光,眉心处有一颗筷子尖大小的黑痣,痣上的两根毛随着眉头的张弛而抖动着,像两棵生命力旺盛的葱翠野草。

老板示意香兰坐下。他漫不经心地看完她带来的诗歌,开始翻看简历。过了一会儿,老板说道:“你的诗还在《诗刊》上发过呢,真是才女。”

香兰抬头笑了笑,不经意瞥到墙上挂着的三幅字。中间那幅是一个大大的“道”字,旁边的两幅都是草书,写得龙飞凤舞。老板看完简历,背着手顺着香兰的目光欣赏着墙上的字,在旁边有些陶醉地讲解道:“这是我自己写的,大家都说中间的那个‘道’字浸染了中国书法的精髓,自成一家,而且还有很深厚的道家文化底蕴。别人出了一千块钱我都没卖。”

香兰不懂得欣赏书法,但知道只能卖一千块钱的字肯定不可能自成风格。她笑道:“真是翩如惊鸿,宛若游龙。”她认不得那些草书,故认为把它们比作在地上乱爬的一堆小蛇还是很贴切的。在天为龙,在地为蛇,宛若游龙就是说这些字太像蛇了。香兰很喜欢古典诗词,因此批评别人从来都有含蓄蕴藉的美德。有时在字面之外传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这些只能靠意会了。但老板是第一次见她,以为遇上了知音,便问香兰是否也喜欢中国古典文化。

香兰很随意地聊起来。老板紧紧地盯着香兰,偶尔赞同似的点点头。香兰被盯得有些脸红了,以为自己太过炫耀,于是停下话来,礼貌性地微笑。

老板递给她一张名片,在“易经文化研究会会员”、“大道书法协会会员”、“勺宇房地产广告公司董事长”的头衔下赫然印着“汤乾坤”三个字。

香兰环视了一下四周。三个不大的房间,每个角落都透着寒酸。汤乾坤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微微的失望,于是赶紧介绍说:“本公司虽然才成立一年半,但是发展很快,已经有九个员工了。现在正是业务拓展阶段,我打算再招进三四个人。”

老板说完公司的现状和蓝图,又背起了手问道:“你知道公司为什么取名‘勺宇’吗?”香兰的心已经走出了门,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话。然而,她的腿听随大脑的指挥僵在那里,心变成了大脑的奴隶。

心是感性的,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憎恶,但大脑是理性的,会权衡利弊后做出判断。香兰一向是用心来思考、腿跟随着心走路的人,但找了几个月工作后,她知道自己得跟着大脑走了。抓住一根稻草先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同学中,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有的托关系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其余的都和香兰一样随波逐流。起初,香兰心高气傲地拒绝过一家小报,她觉得自己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不至于落魄到去小公司或者小杂志社工作。但越到后面,找的工作越不尽如人意。香兰越来越明白“随遇而安”这四个字的含义了。

随遇而安,香兰又默想了一遍。她的心开始起义了,但她的大脑指挥她沉着地回答道:“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房地产广告公司,就是宇宙中舀出的一勺水,但从这勺水里可以看到地产界的风起云涌,我想‘勺宇’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汤乾坤拍了拍手,眉心的两根毛随着赞赏性的微笑往上扬了扬。他取“勺宇”这个名字时还没有想到这层含义呢!但他还得显出自己的高明之处来,“也有你说的这个意思。但除了这一点,其实还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你知道的,最早发明的指南针其实是一个勺子,勺把的方向就是正南方,取名勺宇就是说这把勺子可以指引地产界的方向。”说完,他又让香兰再仔细看他的名片,问她发现了什么,香兰微笑着摇头。

汤乾坤有些得意地解释道:“其实我是很注重精神的。你看,我把董事长的头衔印在最底下,这代表了我的人生态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我无论多忙,每天总要抽出时间来研究易经,还练一个小时的毛笔字。我之所以要开一个房地产广告公司,是因为在外面打拼了十几年,和很多房地产的老板都比较熟。你别看很多老板有钱得很,但是没有精神归宿。我是研究易经的,我觉得他们的迷惘都应该用最古老的文化来拯救。”

香兰觉得坐在对面的完全是一个神神叨叨的风水先生。古茶人修房子都要请风水先生拿着罗盘选位置、看朝向。她唯一能够想象得出的是,可能很多房地产商建楼之前,都要请他去打打卦、看看风水,而不是什么迷途的拯救。但看着他脸上闪烁着遇见知音时欣喜的光芒,香兰觉得不呼应他,对不起他的欣赏。于是说,她也知道易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汤乾坤赞赏地点点头。

香兰对易经知之甚少,不得已绕到了庄子的话题。她黑漆漆的大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显得缥缥缈缈。

汤乾坤更加激动了,望着香兰不住地点头。等她说完,他感叹道:“哎呀,太好了。我觉得用一句话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香兰惊讶地笑了,没料到这个算命先生竟然还能背几句庄子的话。

汤乾坤让香兰第二天来公司参加房地产知识方面的培训。公司离学校太远,她被安排和刚才那个瘦高的女孩王梓同住。王梓先来公司半个多月,租了一套两居的房子,一直还找不到人合住。

王梓黑黝黝的,一头短发,干练爽朗。每天,她和香兰一同出家门等公交车上班。但她比香兰早起半小时,她要把短发吹出造型,然后再细细地化个妆。

王梓是不化妆就不会出门的女人。她看香兰整日素面朝天,偶尔也会把自己用剩的化妆品送她几样,“你皮肤这么白,不用上粉底,但涂点唇彩,画点眼影,人就精神多了。看你大大的眼睛多漂亮,描描眼线就更好了。”香兰笑笑,“化妆太麻烦了,每天那么早挤公交车,还不如多睡半小时。”

公司的业务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做房地产杂志,一块是做房产地图。香兰被分在杂志部,负责《风云人物》栏目。除了采访一些重要的房地产商或工程师之外,还有一大堆杂活。

以前的英文资讯都是包出去找人翻译的,香兰来公司后,翻译的活就由她接了过来。因为她的文字功底很扎实,所以杂志的校对也由她来做。她校对很认真,一个标点也不放过,有的时候还有些认死理。比如她经常会挑出有语法错误的语句,认为有的句子主语有歧义,有的句子缺少谓语,有的指代不明……俨然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有些同事气不过,就反驳:“我们平常都是这么说的,谁会那么专业地去挑主语、谓语?”香兰据理力争:“书面语和口语是有区别的,写出来的东西当然得讲究语法和结构。”汤乾坤也支持她的观点,但这样也无形地加大了她的工作量,还遭人暗里忌恨。

王梓比香兰早一年毕业,一年里,已经换了七八份工作。她很为香兰不值,这么一个破公司,卖命工作图什么,真傻。有时候她半夜花枝招展地从酒吧回来,看香兰房间的灯光还亮着,免不了要醉醺醺地敲她的门,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艳遇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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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像什么?在拥挤的上下班的公交车上,香兰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生活似乎像天桥上的盲乞丐,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只是拉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生命就要这么煎熬下去么?生存下去的苦难把一切的空间都挤占满了。

汤乾坤来看过她们一次,王梓不在。香兰正在炒菜,她打开门,看见汤总提着大包小包,吓了一跳。

汤乾坤四处瞅瞅,“我顺路来看看你们住得怎么样。王梓要求公司付房租,我过来看看房子。”

香兰把菜端到桌上,手足无措。“你就吃一个素菜?会营养不良的。别只顾着写诗,要好好吃饭。最近写了什么好诗?让我看看。我们公司能招到一个才女,我感到很骄傲呢。”

香兰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最近又要工作,又要修改毕业论文,没写诗。”

“你的手怎么了?”汤乾坤抓起她的手。

“没事,刚才炒菜的时候,油爆到手背了,涂了点牙膏。”香兰抽出手来。

“让我看看。”他把她的手又握在了胖乎乎的手掌里,“我会算命呢。”他睁大眼睛,细细地看着香兰的掌纹,“你命不好呢,孤儿命。你不会真的是个孤儿吧?”

“你猜的吧?”香兰心里惊了一下。

“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呢!让我再仔细看看。”他把香兰的手抓到眼前,眼睛凑得更近了,“你命里桃花开得很旺,艳遇很多啊,至少会遭遇三次以上刻骨铭心的爱情。”

“怎么可能?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爱情。”

“爱与不爱都会刻骨铭心的。”汤乾坤摊开自己的手,嘻嘻地笑着,“你看看我的手,我们正好一对呢,我命里也有很多女人。”

香兰不说话,汤乾坤叉着腰四处看了看说:“你们住的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年轻人啊,要有吃苦的精神。而且,你还是诗人,更应该多吃点苦,才会写出好诗。诗穷而后工你知道吧?不说了,你菜都凉了,我先走了,房租的事我可以考虑。”

香兰吃过饭,心不在焉地拖了一遍地,想把毕业论文再改改,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她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但马上就要毕业了,手中的钱也不多,她至少得熬到发工资才辞职。生存本身是件很坚强也很冷漠的事。

夜深了。香兰住在二层,一层是一排临街的门面。香兰的楼下是一间小饭馆,人声鼎沸,饭馆门口支着几张桌子,有人在吃烧烤和麻辣烫。劣质的油味混合着干燥的热气飘上来,她更加无法入睡,头脑像冰冷的溪水一般清醒。她穿衣起床,开始写起诗来。

刚写完一首,王梓酒气熏天地回来了,她斜倚在门边对香兰说:“你还没睡?汤勺又让你加班写东西吧?别听他的,让他再招几个编辑,你累死了,他可不偿命。没哪个男人像汤勺那么抠门的。妈的,当初我进来时说安排宿舍的,现在让我把房租交了,他赖着不肯补给我钱。”

“汤总来过这里,带了些东西在客厅。”

王梓把东西都拎给了香兰,“这些东西都给你吧,我不要。”王梓浑身酒气,在香兰的床沿坐了下来,甩了甩头发说,“什么汤总,就汤勺一个。我和你说,以后防着汤勺一点,他又小气,又好色。上回陪我去逛商场,我买了个包还是我自己掏的钱。还想泡我,滚他妈的蛋。他没追你吧?别搭理他。”

“没,我还有梁子呢,怎么会搭理他?”香兰低声说,“你快洗个澡睡吧,不早了。”

王梓打了个呵欠,“明天还得上班呢,想着就烦。你明天帮我请假吧,就说我病了。”

王梓很少在家,扫地抹灰的事就全归香兰。香兰还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和观众,王梓新买了衣服和鞋,一进门就要换给她看。每次有了艳遇,王梓也不忘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王梓还带香兰去赴过一回约会,那是她在酒吧认识的一个男孩,小而白皙的脸长得很精致,头发有点长,浑身上下弥散着忧郁的气息。第二次见面,王梓非拉上香兰不可,因为觉得两个人气质太像。但去过一次之后,王梓好说歹说,香兰也不愿意再跟她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