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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不喜欢王梓身边摩肩接踵的热闹,王梓也看不惯香兰单调乏味的生活,尤其她想不明白,香兰身边的男人怎么会是梁子,那个长不大的男孩从各方面来讲都和香兰不合适。她经常撺掇香兰:“梁子还只是一个孩子,没钱,没品位,不懂得努力奋斗,也不懂人情世故,什么都还要你教,何必呢?你人长得漂亮,又聪明能干,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香兰只是淡淡地说:“我和梁子挺好的。”王梓撇撇嘴冷笑道:“你俩还挺好?那怎么经常吵架?”香兰无话可说。
梁子和香兰同一年毕业,研究生没有考上,工作也没有找到,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干脆不再找工作。他偶尔过来看看香兰。香兰上班去了,他就躺在屋里睡觉,一副绝望的样子。
这天,香兰下班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梁子正在网络游戏中酣战,她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就快毕业了,你也不好好找工作,就知道打游戏,能当饭吃吗?”梁子没答话,依然沉醉在网游中。
“梁顺!”她大叫一声。
“哎……老婆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右手不停地按着鼠标,网游里的坦克和机器人在香兰眼前飞来飞去。
香兰生气地说:“都七点多了,你也不知道做饭。饿死你算了。”
梁子好似没听见她的话。香兰扯着他的耳朵又大叫了一声:“梁顺!”
梁子的头顺着她的手偏着,哀求道:“快了快了,亲爱的老婆,再给我两分钟,肯定结束战斗。”
香兰放了手,走到门外,把电闸关了。
梁子终于走出房来,委屈地说:“今天是打比赛,就最后一局了,眼看就要赢了,你真是害死我。”
“先吃饭,好不好?”香兰摸摸他的脸,像哄小孩一般。梁子还是不依,她亲了亲他的嘴,“宝宝听话,快去洗菜。我们吃完饭你再打好不好?”
吃完饭,香兰看着梁子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打呵欠就想哭,她哀求道:“你振作一点好不好?把论文修改好,找找工作。否则你毕业后怎么办?”
梁子像正生着一场大病,躺在沙发上憔悴得很,胡须已经有些扎人了,头发乱蓬蓬的。香兰教训他的话就像是蜂刺,除了引起他痛苦以外,没有任何作用。看着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香兰气得心都痛了。她使劲拽他胳膊,“你起来啊,这样睡着,就像一只没有想法的猪。”
梁子闭着眼无力地说:“你别教训我了,可以吗?你总是逼着我去追求这、追求那,我累得很。和你在一起空气都是紧张的,你哪知道男人的压力和痛苦!”
“是我逼着你?一个男人竟说出这种话,真是没出息。这样下去怎么办?”香兰又试图拉他起来,似乎只要他站起来了便会全身充满活力地去找工作。
“怎么办?你只能等。你现在天天骂我也没有用。”
“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就会为了我们的将来努力的。”
“你怎么把将来的幸福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呢?你让我很累。一个男人奋斗的理由有很多:父母、爱人、名利……但他为什么不奋斗呢?肯定有他难言的苦衷或者是还不到好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是不是打算奋斗了,还得去庙里烧烧香,选个好日子?”香兰有些黯然神伤,声调陡地降了下来,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怀疑我不爱你了,一点都不。”
“不是我不想找工作,我去找了好几个月,人家不要我,有什么办法?上次那个广告公司你也知道的,底薪只有一千,看我是本科生,所以给我一千二的底薪,但这点儿钱在北京怎么生活?我还不如去当民工好了,人家还包吃包住。”
“那你总得出去找啊,你不找,天天窝着,工作就找上你的门了?”
突然,电灯灭了。梁子以为又是跳闸了,他把闸拨上去,仍然没电。看了看电表,发现原来是买的电用完了。
香兰找小手电的时候,王梓提着菜回来了。她看着黑乎乎的客厅,马上火冒三丈,“我记得不久前才买了一百度电,才过了几天啊?怎么就没有了?”
香兰和缓地说:“都大半个月了,旧冰箱很耗电。你别做菜了,我今天做了很多。”
王梓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说:“以后叫梁顺用电节省一些。我们上班去了,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打游戏。你们应该出两份电费。”王梓一向看不起梁子,一个大男人,快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总在女人面前唉声叹气,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梁子生气地说:“两间屋都是一样瓦数的灯,而且,你有加湿器和电热水壶,你说谁用电多?昨晚我四点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你的屋还开着灯。”
王梓站起来也不饶人,“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我是四点起来看书了。香兰,你要管管你男朋友。”
香兰拉着梁子进房,关了门开始教训他:“邻里之间要和睦相处,一些事忍忍就过去了,何必为了出气,就一定要和她吵起来呢?”梁子气呼呼地说:“我就是不会说话,只会得罪人,你要是嫌弃就去找一个会说话的好了。”
香兰叹了口气,摸摸梁子的脸哄道:“我知道是她错了,但我们是平民中的贵族,不屑于和她计较。你待着吧,我去买蜡烛。”梁子不做声了,坐在床沿生闷气。
香兰并没有去买蜡烛,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境很荒凉。要去哪呢?她没有目标,只是想逃跑。
天地之间是一个弥合的牢笼,她找不到跑出去的缝隙。晃荡到西直门,香兰买了一张票转进了地铁,随便混进了人群,在复兴门下了车。
长长的街灯亮着,灯火通明的世界。她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一座旷野上的城市。她站在复兴门桥上,看着桥下的车辆来往穿梭,好像一条条亮着灯的灰黑色的鱼在海里游荡。
一个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角,香兰吓了一跳。一个乡下女人面露难色地望着她说:“姑娘,行行好,给我几块钱去买点吃的吧。我们是来北京找亲戚的,但是没有找到,我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香兰犹疑地看看她,女人低头说,“孩子饿了,给我一块钱买馒头就行。”
香兰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来递给她,女人不住地说着谢谢。等她们渐渐走远,香兰突然回过神来:她出门时只带了几块零钱,没有带钱包。她又掏掏口袋,几个硬币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块钱,而且手机没有带出来。
数着一个个行人从身边走过,数到第十五个的时候,香兰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一对年轻的情侣,小心地问道:“借一下你手机好吗?我没带钱包和手机出来,想给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男人正准备掏口袋,女人用手碰了碰他,有些抱歉地回答道:“我们都没有手机。”香兰尴尬地笑了笑。
情侣转身走了,女人用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脑袋说:“你就是笨,要不是有我在旁边,手机肯定被骗走了,我一个朋友的手机就是这么被骗走的,那天……”他们渐渐走远,接下来的话被汽车的声音淹没了。
香兰突然体会到一种刻骨的孤独。百盛门前的霓虹灯很冷漠地闪烁着,高楼的窗户中透出各色的灯火。然而,这些繁华与温暖都与她无关。一个陌生的城市犹如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漠,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多是从各地吹来的沙粒。虽然这些沙粒挤挤挨挨,但彼此都毫无关系,因为没有水,所以无法粘连。即使偶尔粘在一起,风一吹又各奔东西了。那些美丽的房子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虚幻罢了,因为,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她踯躅在沙漠里,孤独像烈日下的沙子一般炙热。
在人声喧哗的街市,她孤零零地走了很远,终于找到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拨通了梁子的电话。打完电话,她在小店对面的灌木丛边坐下来,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她一个人坐车出来这么远的原因。她骤然意识到她和梁子已渐行渐远,两人隔着一张透明的油纸遥遥相望,彼此之间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牵手走下去的勇气了。
梁子没有问她什么,只是说她脾气太坏了,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生什么气,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要去买蜡烛,但等了很久,就是不回家,手机也没有带。
“我很累,梁子。”香兰幽幽地说。
“这两天都是我做饭,你只刷刷碗,累什么?”梁子有些生气。
“你不懂,我的心累。我好怕。”
梁子蹿到香兰前面,抓住她的手臂嚷道:“好,我不懂,你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那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呢?你去找一个懂你的人好了。”
香兰看到梁子真的生气了,她没有力气和他吵下去,于是抱住他说:“刚才,我真的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像是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孤独得可怕。这些高楼大厦就像海市蜃楼,和我没一点关系。”
她流下泪来,梁子猛然叹了口气,命令她道:“不准哭!就知道哭。”梁子牵着她往地铁站走去。
第二天,香兰正走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了外婆的电话。古茶还没有装电话,只有赶集的时候在一个小卖部可以打。外婆很少赶集,香兰只能偶尔打电话给小卖部的老板娘。
电话那头,老板娘大声说:“你外婆七点半就来了,说是要给你打电话。”
“喂,喂,是何香兰吗?”电话那边传来外婆苍老而响亮的声音。她生怕隔着几千里远,外孙女听不见她说话,所以几乎是对着电话在吼。这是外婆第一次这么叫她,可能是觉得拿着文明的工具,说话也应该文明些,所以竟叫了她的全名。
“喂,喂,是何香兰吗?”外婆又问了。
“外婆。”香兰和缓地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还好。”外婆接下去不说话了,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然在路上已经想了很多遍。到镇上有四五里山路,她头天晚上煮好了猪食,天麻麻亮起床热了饭吃,喂了猪就赶集来了。
号码是香兰寒假写给外婆的,她把留有号码的纸用手绢包了起来,放在箱子底下。这是她第一次给外孙女打电话,握着话筒,想好的话却忘了。她想了想,说:“我和你商量件事,你大姨让我去城里给人当保姆。照顾一个退休干部,就是四麻子的姨娘,瘫痪了,我就给她煮煮饭、洗洗衣服,一个月还给两百块钱,你看怎么样?”外婆已经知道盒子那头连着的是外孙女,但又怕她那么远听不清楚,于是提高声音问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香兰顿了顿说,“不要去,外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工作了,以后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的。”
“不要寄,我有吃有穿。只要买火柴、盐和洗衣粉,一个月用不了多少钱。我只是一个人住着有点害怕,人老了,胆子就萤火虫那么点光亮,我总想着这么大栋房子,要是我死了,可能梆硬了、臭了都没有人知道。我去当保姆,可以有人陪我说说话,但我又觉得我也快八十了,给人家当保姆,面子上过不去。想着这事,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你是有文化的人,要帮外婆拿个主意。”
“还是别去吧,外婆。我打算回来工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住。”
挂了外婆的电话,香兰打给大姨,气得骂她没有一点孝心。大姨用尖而细的声音解释道:“做保姆有什么不好的?你外婆闲不住,一闲下来就会生病。她现在一个人还养了十几只羊,每天放羊多累。她来当保姆还清闲些。”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了,等我工作定了下来,我接她和我住。”香兰气得挂了电话。
生存的重轭套在香兰的脖子上,她低下了头。苍凉在她体内生长,像茂盛的野草。她重新捡拾起沉默的种子,让它的根须在血液中蔓延,长成乌黑冰冷的长发。
梁子决定回县城当初中老师了,香兰也被劝说得动了心。回小县城虽然只拿千把块钱的工资,但生活清闲,没什么压力,而且可以把外婆接来一起住。加之香兰总觉得汤乾坤有些心怀不轨,于是瞅着个机会就义正词严地辞了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