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劝她还是回来算了,在北京没有一个亲人,在那儿待着做什么?香兰只是淡淡地笑。梁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香兰无力地回道:“即使我不在北京,也会去比较大的城市。我在县城能做什么呢?难道去开小店吗?开店也没本钱。现在舅舅死了,六六上初中,香梅上高中,都是需要钱的时候。舅妈说,舅舅的死亡赔偿费要留给六六上学。舅舅下葬那天,我就和舅妈说了,我要供香梅上高中,如果她能考上大学,我还要挣钱供她上大学。如果以后工作好些了,我还能分担六六的一些学费。”
梁子被气得无话可说。他恨不得把她绑起来,不让她走。他知道劝她也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骂她傻。他愤愤地说:“你们家的人对你一点不好,你这么拼死拼活的做什么?你看你那个大姨的女儿,你每次回来,她总要拿你的东西。你自己打工挣点钱,还在读大学,她还好意思问你要这样要那样的,还好意思缠着让你带耐克的鞋给她,你自己穿过耐克吗?现在在北京工作也不好找,你还要供香梅读高中,听说她读书根本就不行,你舅妈都打算让她退学了算了,你这是自找苦吃!”
“香梅挺可怜的,你不知道。从小,家里对她不太好,她好像是个多余的人,可有可无。小时候她和六六打架,无论对错,大人都要揍她。现在她正读高一,退了学,也只能去工厂打工。现在我帮了她,说不定她的人生从此就改变了,不会像我可怜的舅舅那样。”说到舅舅,香兰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那我陪你回北京吧?我真的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边。你看看你这样子,弱不禁风的,我一点都放心不下。”
“不,我知道你很喜欢在县城当老师,很惬意。平时还能喝喝酒、打打麻将。你一点都不想出去闯荡,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去闯荡。我会受不起的。梁子,如果我们都没有走出古茶,可能现在早就幸福地结婚生孩子了,就像香草和强子一样。梁子,我真的有些后悔出去,什么都变了,回不来了。”
梁子求她不要再说了。
锣鼓在沉闷地响着,道人唱喏的声音悠长而凄清。青青的稻子在水田里恐惧不安地生长。
7
外婆的葬礼办得很体面。出殡那天,县长也来了。大姨是劳动局局长,和县领导关系不错。一年前,大姨请过一群领导来古茶打了一次猎。六辆轿车停在家门口,很有排场。外婆还特意叫来了古茶最好的厨子,办了四桌酒席,在古茶人心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也有人不屑一顾,觉得香兰大姨这人只知道做表面文章,一年到头,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给自己的亲娘几百块钱。香兰在北京读大学,她从来也没想过给些生活费。
香兰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发现县长在呆呆地望着她。香兰没有躲闪,因为那种眼神没有一点情欲,而是有些悲哀。县长走向香兰,跟她搭讪了几句。他问她在北京还好不好,工作怎么样。香兰回答都很简短。
一只大花公鸡被割断了歌唱的喉咙,头被扭到了翅膀下。鲜红的血不停地流,一滴一滴,落进了暗红色的墓坑里。草绳吊着黑漆漆的棺材缓缓地往下放,棺材落地的时候,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香兰蹲在墓坑边,有些发怔。开始往棺材上淋土的时候,大姨又哭天抢地起来。血红的泥土吵吵嚷嚷地在黑漆上蹦跳。香兰穿过十来个坟冢,躲开了人群,靠着一块大墓碑,望着天空缥缈的云朵,有些眩晕了。
这块墓地是和村子一起出生的。村里人死了,无论贫富,都是一副黑漆杉木棺材装敛,然后由八个精强力壮的汉子抬到这里来挖个坑下葬。三年后,若子孙爱好,便去买块青石板,请人刻好字,在坟前树块碑。但碑石的大小各异,石头的厚薄和质地也不尽相同,从碑石便可以看出子孙的贫富来。
那些碑文极简单,横幅都是“万古流青”或“流芳百世”之类,正中书上先考或先妣某某之墓,旁边小字写上其生卒年,再依次列上子孙的名字。高寿而终的人甚至列到玄孙辈。村人一般只去祭扫自己前四代祖先,因为再往上走,先人都已投胎转世了,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祭扫。
这块墓地占了整座山的阳面,阳光充足。村里死了人总要做几天道场,然后请来风水先生在坟地里架好罗盘,选一块福荫子孙的宝地安葬,地选得好才能家发人旺。但现在坟冢过多,墓地已显得有些拥挤,能找出一块空地安放棺材已算不错。山绵亘着山,墓地东边的山坡是一个野葬岗。那里安葬着入不了祖坟的人,比如死在外边的荡子、还无子女的年轻人、难产死的女人……香兰的娘就在那里微笑着长眠。
春天,第一根蕨菜最早在这里破土。蕨菜有两种,绿蕨的茎一长高就老了,很难扭断,只有尖端和叶子还嫩油。紫蕨在暖风细雨中很肥硕,折断处还流出浓酽的汁液来。夏天的草色融化进了白云,于是,云像是绿色的山丘,在旷野上低低地浮着。暴雨欲来的时候,黑色的云在墓地上空奔涌,重重地压着每一块墓碑。秋天,野山楂、野枣子到处一丛一丛地长着,大群的山喜鹊在草蓬蓬里啄食,人一来,就扑愣愣地飞走了。冬天,白雪增添了这里的安宁。
香兰靠着墓碑,有些恍惚起来。一个个坟冢都没有呼吸。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现在她又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了。爱与死,都相对如梦寐。她在这里变成了女人,几十年后也会长眠在这里。她突然觉得生命的路途很短,其实只是从家走到坟的距离。
香兰是在这块墓地上长大的,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它和死亡的关系,因为这只是放牛羊的地方。这里青草丰茂,牛羊赶往这里,根本就不用管,旁边没有什么庄稼,只在墓地顶上有一丘稻田,山脚有条清浅的小溪。
大二的寒假,香兰在这里放羊,梁子就跟着她放牛打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又一起赶着牛羊回家。
一天,梁子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红薯、两个糍粑、一盒火柴,又捡了些枯草和枯树枝。野火烧了起来,梁子拿起竹签插上糍粑开始在火上烤。香兰倚靠着他,柔顺地望着篝火,像一只小羊羔。梁子偏着脑袋看着她,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笑道:“嗯,我的羊咩咩真乖,要是你总是这样子就好了。但有的时候就像只老虎,张牙舞爪的吓死人。”
香兰望着他,温柔地笑道:“谁是你的羊?你才是一只笨得像猪的羊。”
梁子吻了吻她的眼睛说:“羊咩咩好乖,来,喂我的羊咩咩吃糍粑。”
他扯了一块糍粑塞进香兰嘴里,她马上吐了出来:“我快被烫死了。”梁子用嘴巴堵住了香兰的嘴,伸出舌头轻柔地爱抚着她的舌头。
香兰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佯装生气道:“你这个鬼,坏得很,外婆还说你忠厚老实呢!”
“我当然忠厚老实了。我是怕烫坏了你的舌头,所以检查一下啊。”他跪在地上,一脸无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好似受了委屈。
香兰不再和他理论,摇摇他的肩膀说:“鬼,我怎么听不见牛的响铃声了?是不是跑到哪里吃庄稼造祸了?你看看去。”
“你的羊都在,我的牛哪会跑?”梁子一面说着,但还是站起来,打望了一下,“你看,牛不在那趴着吃草吗?你这个小坏东西,我差一点被你骗得满山找牛,看我怎么惩罚你。”香兰被他的手搔得咯咯地笑了。
香兰躺在地上,嗅到了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太阳柔和地照着,像一只暖暖的手抚摸着她。不远处,一块宽大的墓碑倒在坟前的平地上。梁子怕地上湿气太重,便把她抱到石碑上让她平躺下来。碑石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热气透过衣服缓缓地渗进她的皮肤。香兰闭着眼睛梦呓似地说:“睡在这里好舒服啊,其实,死了挺好的。”
“尽说憨话,什么死不死的。”梁子俯身望着她,四目相对。香兰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伸出手来帮他梳理着头发。梁子抓起她的手,胡乱地吻着。她闭上了眼睛,像一尾不会说话的鱼,任他忙乱地解着扣子。
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像被一把锋利的剑刺中了。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线,拖着越来越柔弱的尾巴,飘飘摇摇地湮没在荒草中了。一只白嘴鸟在不远处很清脆地叫了几声,墓地又归于静寂了。太阳暖融融地照着,牛羊的响铃声若有若无。
“很疼吗?”一双健壮的臂膀像两个钳子,夹住了一株柔嫩的草叶。
她睁开眼睛,瓦蓝色的天空开阔得很,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她紧紧地抱着他粗壮的腰,像抱着一座山。她的脸轻贴着他的胸膛,羞涩地不敢看他。梁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口气冲到山顶的稻田里,抓了一把稻草回来。
他挑了一根最黄最韧的稻草,精心地编了起来。两人靠着一个墓碑坐着,香兰静静地偎依着他。黄色的稻草在他粗壮的手指上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他粗鲁地将稻草环套上了她的手指,“这是我送给你的定情戒指。”
香兰看着套在手上的稻草戒指,欣赏了半天然后说道:“君为磐石,妾为蒲草。以草为媒,与子偕老。”她顿了顿又嚷道,“不行,我要每个手指上都戴一个。”
梁子温柔地吻了吻她哄道:“戴那么多戒指像暴发户一样,定情信物有一个就够了。你再贪心的话,一个都不给了。”他意欲把那个稻草戒指摘下来。
“好,我只要一个。”她又显得很乖了,但狡猾地笑道,“但你得背我回去,刚才我脚崴了。”
“什么时候你又崴脚了?好,我背你到田塍上你就自己走啊,别人看见多不好。”
“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香兰嘻嘻地笑起来。
香兰靠着墓碑,远远地看着热闹的人群。大姨的哭声在空旷的原野里显得很悲切。香兰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幻。
手机响了,竟是汤乾坤打来的电话。香兰蹲在一个高高的坟头,坟上青草覆盖。她的手有些颤抖起来,流着泪说:“我在古茶。外婆去世了。天好空,天上全是云。”汤乾坤庄重地回道:“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
手机从香兰颤抖的手里掉落下来,她靠着墓碑,泣不成声。
“妹,回家吧。”不知什么时候,香草走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香草四岁的儿子冬明也在旁边叫着:“兰姨,回家吧,我们回家。”
8
吃过午饭,香兰端了一盆水给县长洗手。县长望着她说:“你和你妈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和你妈的眼睛一样好看。”
香兰客气地问:“你怎么认识我妈的?”
县长随和地低头笑道:“我和她以前一个学校的,她是我们的校花,谁不认识?”
“后来她出事了,你知道吗?”
“知道,高三下学期她莫名其妙就退学了,高考完了才听说是因为她怀孕了。”
“你认识让她怀孕的那个人吗?”
“你是说你爸爸?当时,其实没人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县长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和你爸关系挺好,所以我知道这事。但我读大学之后就不太和他联系了。这么多年,他没来看过你,你恨他吗?”
香兰没有答话。
“香兰,其实你也要理解他。那个时候,如果出了那种事,学校就会把两个人都开除了。要是你妈不主动退学,他们两个人都完了。你不知道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你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其实她成绩挺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可能也考上大学了。你爸总觉得欠你妈太多了,他打算大学毕业就和你妈结婚,但你妈生下你就走了。后来他结婚了,因为家庭,因为工作,他都不好来认你。”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抬起眼睛望着他。
“因为我和你爸爸很熟,他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他不能来认你,其实也很痛苦。第一次大学放寒假回来,他想偷偷来看看你妈,走到你家对门坡田塍的时候迷路了,正好有个老头在那放牛。他走过去问路,老头说他要找的那个人难产死了,生了个女儿,叫做香兰。他当时就坐在田塍上哭了。”县长指了指对门坡,“喏,就是那根田塍。”
“你怎么会知道是哪一根田塍?”香兰心悸了一下。
“我陪他来的。后来我又陪他找到了坟地,他在你妈的坟上哭到天黑。没有回城的车了,我们一直走到后半夜才走到城里。你别恨他,其实他有他的苦衷。”
“你见到他一定别忘了告诉他,我真的已经不恨他了,一点都不恨。”香兰忧伤地望着他,嗫嚅着说。
县长低下头不住地点着。
香兰安葬完外婆,歇息了两天就走了。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白色的雾霭在山腰流动,露出绿意迷蒙的山顶。朝阳冉冉地从两山间跳出,于是,山的明亮处变成了淡红色,而阴影的地方仍是青紫色。在深翠的林木中隐隐露出木房的屋脊,层层梯田上的稻子如绿色的毯子。
大片的园圃,蓊郁的杉木林。静谧。偶尔,公鸡打鸣的绵长而清亮的声音,如一根隐隐的细线轻轻地震着她的鼓膜。她不晓得眼前的是真还是虚,那是在真实和梦幻间用声音做的一条银线。她闭上了眼睛,随着山路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