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香兰重新做了份简历,各处参加招聘会。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她只得打些零工,但也不是办法。她去了一家电话调查的公司工作了两天,项目做完了,便没了活干,但是工资要等到下个月才结。
手里的钱一天天地少下去,她简直着了魔一般,经常整宿睡不着。把第一批简历投完,她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到大街上去找工作。
电线杆上、车站牌上常贴着一些招聘信息。但都是一些夜总会之类,开的工资极高,按天结算,月工资差不多两三万,不要求学历、户口,但要身材和气质俱佳。她想了想,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断了在电线杆上找工作的念头。
香兰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家胡同的墙面上,一则招聘启事赫然映入她的眼帘。院里的一家复印店要招打字员。她敲开了大门,一个带老花镜的大爷狐疑地瞅了瞅她。香兰说:“我看到你们的招聘启事就来了,我想来面试打字员。”
大爷骂骂咧咧地说:“哪有这么来应聘的?一看就有问题。”
香兰看他蛮不讲理,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红着脸翻出简历说:“我真是来应聘的,你看,这是我的简历。”
大爷没有接她的简历,摇了摇头,嘟哝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就自己找上门来。”香兰只好从院子里退了出来。
也有一些小餐馆要招洗碗工的,但一听她是大学生,老板便一口回绝了。
中午的阳光很疲倦地照着她,她觉得特别沮丧。她疲惫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有些脏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房子,街的左边是一些服装店和小餐馆。她朝街的右边瞥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
一间间大小差不多的平房整整齐齐,石灰墙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深秋的天空很蓝,路边的几棵槐树已黄了叶子,瑟瑟缩缩的。每一间小房子都有一个落地玻璃门,门后面的高脚凳上坐着穿超短裙的女人。香兰的心剧烈地跳着,仿佛无意中窥见了一个地狱的所在。
她有些不敢相信,于是穿过马路,想看个仔细。那一排平房有二十几间,里面的女人都不太年轻了,擦了厚厚的粉,妆化得很浓,神情有些呆滞,黑黑的眼圈里有些翘首企盼的神色。
香兰发现门里有一个女人也正在看她。女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齐耳短发,嘴巴夸张地红着,上衣的领子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当她的目光和香兰相遇的时候,香兰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怕她的观望会让女人们愤怒或窘迫,只好匆匆地往前走。
走过白房子尽头,香兰松了一口气。还没吃午饭,她有些饿了。街边有一个小摊儿卖凉皮,她坐下来,要了一碗。
两辆出租车靠边停了下来,小摊只有三张桌子,那两个司机只好挤到了一桌。凉皮还没有拌好,他们便瞎聊起来。戴墨镜的说:“晚上可不能来这个地方,女人们都站在街边,有时还要追车。”
另外一个红鼻子的摇头说:“她们也不容易,做了这一行,还要把一半的钱交保护费,糟蹋了身体,但挣的钱也不多。”
他们的凉皮端上来了,两个男人又开始聊起街对面的发廊。戴墨镜的说:“上次我在斜对面那家剪完头发,服务员问我,要不要按摩,免费的。我想,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付了十块钱理发费赶紧走了。”
“你真是不会享福。怕什么?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避孕套吗?染不了病。”另外一个人打趣道。
香兰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只好赶紧吃完。她在车站边等车时,为了打发时间,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附近零星的有几家发廊,一律的落地窗,里面的女理发师大多穿着刚过臀部的皮短裙。车站正对面的发廊里,一个男人正在做干洗。给他洗头的女人疲倦而漂亮,两条细细的长腿在超短皮裙下很醒目。她漫不经心地给男人洗着头,满面笑容地说着什么,有时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便有些夸张地笑得前俯后仰。车来了,香兰挤上公交车,闷得喘不过气来。
8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香兰又有些想吐。她吃了几个李子想压一压,但过了一会儿,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估摸着可能得了肠炎。去医院挂了内科的号,做完检查,医生给她开了些药就打发她走了。那是她毕业后第一次去医院,没有料到药会那么贵,三盒药花了两百多,她心疼不已。
服了三天药,她呕吐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强烈。是不是怀孕了?香兰一念及此就打了个冷战。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又去了医院,做了尿检,取化验单的时候瞟了一眼,hcg显出阳性,香兰在三楼找个凳子坐了下来,不敢进去看医生。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汤乾坤的孩子?她觉得命运常和她开玩笑,但这一次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拿着化验单出了医院,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着,累了,就在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
她又看了看单子,无意识地拨通了汤乾坤的电话。他问她在哪儿,香兰只是哭,汤乾坤有些生气地挂了她电话。
“我怀孕了。”她又打过去。
“怀孕了吗?”汤乾坤很漠然地回答,“这几天我忙得很。你手里还有钱吧?”
香兰木木地说:“还有。”
香兰望着街上穿梭的行人,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都是一刹那,很难抓住。她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抚养他长大,或者给他找一个新父亲。但旋即,她又否决了,她不能让孩子来这世界上受苦,这种苦已经让她刻骨铭心。母亲当年是否也犹豫过呢?她仿佛孕育着的是自己的生命,如果当年可以选择,她宁愿不要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
她坐在街边的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和孩子说了很多话。她说:“宝贝,妈妈爱你。”自称为妈妈让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妈妈,这是多美好的字眼,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她落下泪来,哽咽道:“宝贝,对不起,妈妈不能要你。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会痛苦的。如果可以选择,你肯定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宝贝,妈妈错了,妈妈的肉体罪孽深重,我不能让你背负着我的罪出生。我爱你,所以不能看见你痛苦……”香兰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她哭得很寂寞。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像一朵乌漆墨黑的绝望的花朵。一粒痛苦的种子在她体内发芽,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沉睡,作为母亲,她即将为孩子去准备屠刀和毒药。
下午,香兰很平静地和医生说:“这个孩子,我不想要。”
医生问她最后一次来例假的时间,又让她做了b超,孩子才0.9厘米。
在妇科候诊室的过道里,很多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大多都是因为意外怀孕而来看医生的,很少有人选择把孩子留下来。排在香兰前面的女孩一听说怀孕了就哭了起来。她长得很甜,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皮肤白得透亮,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医生安慰她:“别哭啊,我还没开始吓唬你呢!”
女孩只好又勉强挤出笑脸来,擦了擦泪说:“我好害怕。”
医生问她是否要孩子,女孩有些扭捏,不敢张口。小母亲在一刹那还转换不了角色,在刚知道自己成为母亲的那一个刹那就要决定孩子的生死,对她来说太过残忍,她又哭起来。
医生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你怎么不小心点啊?究竟要不要?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呢!”
女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要。”又磨蹭了很久,医生终于给她开完了单子。
好不容易轮到香兰,医生看了看她拍的片子说:“你如果现在做,还可以药流。”
香兰低头说:“那就药流吧。”她交了钱,签了字,医生给她包了几片药。
正好赶上是周五,医生嘱咐她在家服药两天,服药前后两小时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星期一早上八点来医院服用米索。
香兰什么也不想吃,只是躺在床上,任脑子不停地转着。星期天的黄昏,她终于有些饿了,打算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吃的。
她提着一大袋东西,失魂落魄地走到马路中间,红灯倏忽亮了。她停了下来,突然感觉肚子疼,一阵潮热,下面有大股的血流出来了,她站在宽阔的马路上,蹲了下去。车辆在她身边穿梭,她蹲在车流中,仿佛一粒小小的尘埃,湮没在冷漠无边的宇宙里。
柏油街道上散发一阵阵潮乎乎的气味让她有些发晕,堕落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感觉背脊有些凉,打了个寒战,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赤裸着身体的蛾子又张开了丑陋的翅膀,带花纹的肚子天衣无缝地贴在冰冷的马路上,奄奄一息。
汽车的轮子,橡胶冰冷的臭味,尾气灼热的烟,高楼大厦里水泥墙呛人的气味,玻璃窗户的酸味,一只将死的褐色飞蛾和一条宽阔的街。
绿灯亮了,她站起来,从黑色的眩晕中渐渐清醒过来。能辨清街道了,她忍着痛,朝家走去。
她又认真阅读了医院发给她的注意事项,上面说明,前两天服用的不是堕胎药,但是有一些敏感者会在服药第二天流产,或者大出血,这种时候,必须进医院就诊。
血块不停地往外涌,她感到残存的力气一点点地往外跑,只好拨了汤乾坤的电话。
在车上,汤乾坤一路唠叨:“今天是我丈母娘的生日,去晚了我老婆会猜疑的。”
香兰的嘴唇苍白,望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真是很对不起您。”
到了医院,门诊部已经关门了,他们只好去了住院部。一个老医生把香兰带去的东西做了鉴定,只有血块,没有绒毛状的胚胎。
香兰又在楼道里呕吐起来,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吐出的都是黄水。医生对汤乾坤说:“你爱人出血量很大,我们建议她今晚住院观察,或者提前药流,否则她身体撑不住。”
汤乾坤办完住院手续,把香兰安置到病房,急急地从钱包里数了两千块钱塞给她说:“没事的,现在药流是很小的手术。”香兰没有接,汤乾坤看了看表说,“我要去接我老婆了,刚才我让他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去接她。明天要是我来不了,你就打车走吧。”
香兰吃完第一片米索,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她把钱扔给他,有气无力地说:“你滚吧,带上你的钱。”汤乾坤把散在地上的钱一张张地捡起来,装进钱包。这是香兰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一个小小的流产就这么小题大做。
“我们正在毒死自己的孩子。他刚吃完毒药,马上就要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吗?”一滴清亮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睛像两片灰蒙蒙的大海,大雾迷离,忧伤的海水轻轻地吻着海滩。
“别担心,现在技术成熟得很,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只是问你,你一点都不为你快死的孩子难过吗?我们是有罪的,本来没有能力让他出生,却给了他生命,又马上让他死去。”
“你说什么呢?他才多大点儿。0.9厘米而已,他知道什么?别大声嚷嚷,让护士听到了不好。”
“但他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这女人真疯了!”
“你走吧。我自作自受。”香兰背过身去。
香兰出血太多,不敢在床上躺下来,护士拿了一个纸垫帮她铺上,让她去收费处交钱,两个小时后要服用第二片米索,但还没有付账。
香兰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护士问道:“刚才送你来的男士呢?”
香兰回答道:“走了。”
护士望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有点同情她,于是帮她去收费处交了款。护士拿着找的零钱进来的时候,香兰痛得坐立不安,苍白的脸上渗出很多虚汗来。护士安慰她:“这是子宫在收缩,没事的。”香兰道了谢,重又在床上躺下来。
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张床,空着。雪白的墙壁让她恐慌,她往白色的窗帘望去,看到有一个全身红色的女人站在那里,凄凉地望着她。香兰揉了揉眼睛,红色的身影是那么清晰。
“妈妈!”她叫出声来。黑瀑似的头发、苍白的脸,忧戚的目光哀伤地望着她。
古茶人认为,难产死的女人会变成全身红色的野鬼,魂魄四处飘荡。老人说,人死入土后,魂魄还会经常回家打望,看看自己的亲人。
外婆就经常说自己又看见了死去的小女儿,有的时候,半夜还听见她哭。当外婆讲起妈妈的影子和她半夜的哭声时,香兰出于本能地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好像在漆黑的夜里抱住一棵干枯的树。
外婆摸摸小香兰的头发,笑着说:“这个憨家伙,妈妈有什么害怕的?她在阴间,你在阳世,虽然阴阳相隔,但是她会经常来看你、保佑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她就会哭,但又没有办法。昨天你舅舅打你了,我就半夜听见她哭哩!”
“妈妈……”香兰喃喃地叫着,但那个影子并没有走近,只是那么伤神地望着她。
香兰的心更加荒凉起来,保护她的只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一双眼睛,还只能那么远远地望着。
吃完第三片米索,肚子开始阵阵痛起来,她蹲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感觉有东西从腹里往下坠。她把小东西放到纸上,医生给她做了鉴定,孩子已经下来了。
她看着托盘里那个乳白色的像块腐肉似的小东西,心竟然出奇的平静。她轻轻地对着它喃喃地说:“你不应该来做我的孩子,你知道吗?我用什么来保护你呢?与其让你痛苦,还不如早上天堂。”小东西冷冰冰地躺在纸上,洇出了一圈血印。
过了一会儿,医生把托盘拿走了,香兰心里空荡荡的。
天刚蒙蒙亮,她就出院了。她牛仔裤腿上黏着的斑斑血迹,像绣在上面的暗红色桃花。
9
月初就要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香兰早早就准备好了,但这回进医院花了一些,房租就不够了。每个月还要还五六百元的助学贷款,如果不能按时还,是要交罚金的。即便这些都可以拖一拖,但香梅的生活费是需要按时付的。
香兰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元钱,这些钱包括了所有的开销。她省吃俭用,一年到头也不添件新衣服,都是穿大姨和表姐的旧衣服。但香梅现在每个月四百元钱还不够,香兰让她节省一些,香梅就说:“你以为还是你上学那会儿呢?现在什么都贵,很多同学都是每个月五百块的生活费。”香兰让她不要攀比,好好读书。
香兰两个月前才给香梅寄了学费和住宿费,每个月还要寄生活费,她上班的时候,极力俭省,勉强能应付过去,但现在工作没了,却到处都要花钱。
出院后,香兰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两天,什么也不想吃。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香梅打电话给她,要六百元的补课费。
第二天一早,香兰给香梅寄了补课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共一千元钱。现在,她手里只剩下吃饭的钱了,还要还助学贷款,还要交房租。她从银行汇完款出来,就坐上了公交车去参加农业展览馆的招聘会了。
香兰流产半个月后汤乾坤才给她打了一次电话,问她是否还有钱。香兰平静地说:“有钱,一切都还好,以后不用你关心了。”
香兰经常感到眼前发黑,有时,突然头嗡嗡地响,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得在街边蹲下来,等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才站起来,然后继续出入一家家公司面试。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面试了好几回,香兰去了一家网络公司。她的工作就是用qq、msn和网友聊天,通过网络卖衣架。那是这家公司新想出的点子,老板觉得现在上网的人多了,应该利用一下网络。
香兰每天很认真地聊天,有时中午也不去吃饭,既可以省钱,又多一些工作的时间。她期望着等到一只想买衣架的兔子撞死在那个木桩上,她便可以提成。
然而,香兰才工作了一个多星期,老板便对这个试验产生怀疑了。因为一个多星期来,没有人从网上买衣架。他似乎意识到试验有些莽撞,香兰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试验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