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对此有些抱歉,所以香兰只工作了一个多星期,但老板答应发给她两个星期的工资——五百元钱,以表现他已仁至义尽,但工资得到第二个月初去财务处领。
香兰和老板求了求情,希望早一点结工资,但老板认为规章不可以破坏。最后,香兰只有拉下面子和他说,她已经快身无分文了。老板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觉得那是香兰的小心计,但看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于是仁慈地从钱包里数了五张钱给她。
香兰拿着那些钱,在大街上晃荡着。她的手毫无意识地伸进包里,又把五张钱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钱很新。
香兰在大街上彷徨到黄昏。紧锁在心里的恐慌的影子又无声地蔓延开来,铺天盖地,像一群黑压压的蚂蚁。
影子吞没了她出生的土地,吞没了她的亲人,吞没了宽阔的街道,吞没了闪烁的霓虹灯。她很希望有人唤住她,对她说:“别怕,我们回家。”只要这个声音响起,她就决定痛哭一场。然而没有。她只能继续彷徨,把恐慌和悲伤紧锁于心,用脸上的微笑做闸门,不让它们流溢出来。
还有什么比跛行的岁月更长?悲伤还会流淌多久?香兰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然而,她已经决定不再被悲伤击倒。游荡在城市的孤魂野鬼,除了徒劳的悲伤,还必须徒劳地坚强。
生活还需要继续下去,她想起找苑卿借点钱。苑卿第一年考研没考上,在北京租了房子准备继续考试。
香兰一路想着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殆至进了屋,又把想好的话咽了回去。这是一个小一居,苑卿的床安放在小客厅里,用一个布帘子围了起来。床前是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台电脑,书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在桌子边上有一个盛着半碗汤的塑料饭盒。靠墙的是两个堆着衣服的大箱子,整个屋子显得拥挤不堪。
苑卿把塑料盒拿起来说:“这是中午做的骨头汤,厨房有蟑螂,只能放进屋里来。”她想把碗拿走,但眼睛扫视了一遍屋子,仍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于是又搁回了原处。她有些解嘲地说:“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碗都没个地方放。”
香兰说:“我的屋子也没比你的大多少,刚毕业凑合着过呗。”
苑卿叹了口气,“毕业后才知道生活的难处。原来总抱怨妈妈做的菜没有姥姥做得好吃,但现在自己住了这么久,还只会炖骨头汤。腔骨比排骨便宜些,所以就天天吃白菜炖腔骨汤,现在一看到汤就没有胃口。”
苑卿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撩起床帘,招呼她在床沿坐下来。因为屋里只有一把软椅,布已经破了好几处,里面的棉花咧着嘴笑得很欢快。苑卿拍了拍床垫说:“这个床还是我在二手家具市场买的,考研复习的人太多,学校附近的房子都贵得很,搬进来的时候房里就只有一张桌子。房租每个月一千二,一个工作了两年的女孩租了,我租的这小厅每个月得六百。但我还算好的了,燕子的屋子和这个差不多大,不过是格子间,一个小三居的房子用三合板隔成了六间,每个格子间只能放下一铺床和一个柜子,一进屋就得上床,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而且三合板很不隔音。”
看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香兰本来想问一下苑卿和男朋友怎么样了,但小小的屋子压抑得她不敢问。苑卿满脑子都是考研,她感叹:“其实重新考研的压力挺大的,还得家里付生活费,在外面租了房子,再买些书,每个月都得花一千多块钱。万一考不上,还得去找工作,那就更难了。”
苑卿的叹息让香兰更加郁闷了,但她安慰道:“不要有太多压力,考研又不是唯一的出路。”
“虽然学历已经不值钱了,但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不读研我们去做些什么?”一句话把香兰问得哑口无言。
苑卿又说:“也有同学工作的,但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付了房租,还要吃饭、穿衣,基本就没有什么剩余。即使很节俭,就算每个月存一千块钱,一年也买不了一平方米的房子。省吃俭用的,几年下来也只能买到一个厕所。”
“别这么消极,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香兰安慰她。
“也许吧。”苑卿拿着一本厚厚的政治书,三心二意地翻着。
“你挺忙的,我就不打搅你看书了。”香兰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复习吧,别有太多压力,放松一些。”
从苑卿的住处出来,香兰坐在街边的石凳上,漫天想着,夜凉如水。
街上的车已经渐渐少了,红红绿绿的灯光在无声地喧哗着。她目光呆滞地睁着眼睛,看着宽阔的马路,望着望着,马路好像变成了暗夜里一条波涛汹涌的江,而来来往往的车辆就像江里吃人的大鱼。夜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一想到苑卿桌上那个盛着腔骨白菜汤的塑料盒,她就沮丧不已。
她站起来,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伸出一只手来。她有些希望,只要她的手一推,大楼就轰然坍塌,眼前的一切繁华都化为灰烬,大家都平等地在废墟上建立家园。
10
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医生看香兰穿得很单薄,狠狠地批评她:“流产也是坐小月子,得好好休息。吹不得风,碰不得冷水,你看看你穿这么少,以后可有你好受的了。”
香兰哀哀地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医生摸了摸香兰的手,凉冰冰的,有些责备地说:“全地球人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呢?”
旁边一个复查的女孩插嘴说,流产后的半个月,她一直关着门窗躺着,连漱口水都是温热的,现在手术快两个月了,她仍不敢随便出门。
香兰没有搭话。她以前也听人说过是碰不得冷水的,但没有洗衣机,衣服都得手洗,出院当天她就把沾着血的牛仔裤洗了。为了找工作,她每天东奔西跑,又不知道保暖,现在常觉得关节凉冰冰的发痛。
已是深秋,下着雨,空气有些侵骨的冷。夜幕一点点地落下来。拉开窗帘,远处,灰色的雨雾罩着森林似的高楼。青黑色冉冉地侵入她的门和窗户,香兰在窗前坐下来,给王梓拨了电话说想借些钱。
王梓这回很爽快,吃完晚饭就开着新车过来了,带了一万块钱。她见到香兰憔悴的模样,不免有些吃惊。香兰的皮肤有些泛黄,圆圆的下巴变得尖尖的,清亮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她透明得像一只正吐丝的蚕。
“你没事吧?怎么没找好退路就辞掉工作了?汤乾坤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我不想在那做了。你怎么样?”
“还好。我正到处找地方呢,累死人。我想开个理发店。老张把钱给我了,让我开店,我先买了个车。他气得说了我一顿,我得赶紧找地方,你知道我是拿钱不当数的人。”
香兰顾不得谈自己,转而问她和老张的事。香兰见过老张一面,王梓搬家那天,他来了,矮矮的有点胖。他是从外地来北京做生意的,打拼了十几年,手里有了点钱,看自己的老婆太土,对王梓颇有点死心塌地。两人虽然才交往了不到半年,但老张花在王梓身上的钱不少。后来王梓索性辞了职,琢磨着开个店,落得自由自在。
王梓用久经沙场的沧桑语气劝香兰:“说你傻吧,你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但在谈恋爱上,还真得学一学。当时我也想要纯粹的爱情,但现在想想,精神恋爱加上物质恋爱不更好吗?国家还说要两个文明一起抓呢。”
香兰也没有辩驳,只是淡淡说了句:“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吧。”
王梓还在唠叨不休,香兰对她说:“我有正事和你说呢,我打算回老家了,不过担心回去找不到工作。我们那地方小,要想回去工作就只能当公务员,但公务员也不知道怎么考的。我上回考县政府,他们比省里要求的成绩公示期晚了半个月,我大姨帮我打听了一下,我是考第二的,但成绩出来就第六了。不过据说即使进面试了,没有关系也挺难的。”
王梓瞟了瞟她说:“你考不上一点也不奇怪。你如果在老家有点关系,你就回去吧,可以生活得很安逸,在小城市生活真的挺舒服的。如果没有关系,你就断了这念头吧。我以前的男朋友两年前回老家了,考了一年公务员没考上,他亲戚帮他找了份工作,在一个总共只有三个人的律师事务所当助理,一个月八百块钱,带他的老师是当地毕业的中专生。他做了一个月辞了,打算再考一年公务员,但到现在也还没有考上。一两年了,他一直在家闲着,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另一个同学大专毕业就回去了,她爸把她弄进了银行,现在工资三四千,福利也好,生活挺滋润的。香兰,小城市不是我们这种人待的地方。要不你就不要有任何想法,拿个千把块钱过日子,要不你就要有关系。或者回去开个小店也行,我真有同学大学毕业后回去开店的。但仔细想想,在外面转了一圈再回去开个小店挺没劲的,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开店呢。再说了,你现在拿得出本钱吗?你总不至于去街头卖麻辣烫吧?”
香兰黯然地说:“照你这么说,即使死也得死在大城市里了,否则回老家更是无路可走。”
王梓看香兰面色白得发青,把她接过去住了几天,找店铺的事也暂时放了放,每天就忙着给她做好吃的滋补。过了个把星期,香兰头晕的症状才稍稍有了好转。
11
有好几个单位让香兰等消息,但她急需工作,没耐心等待,因此匆匆去了一个宾馆当前台接待。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她退了房子,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
香兰把手机号换了,以前的寂寞便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而且工作很忙,她极少有时间来回忆那段黑色而无望的日子。她工资很低,每个月给香梅寄了生活费,还了助学贷款,手里就没有什么钱了,但她能够接到些英语翻译的活儿了,总算可以贴补零用。只要不回忆,不想到未来的生计,她偶尔也会觉得快乐,心里泛起片片涟漪,这种快乐是澄澈的。
在宿舍,她常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傻笑,和她关系很好的娜娜便忍不住问:“想什么呢?”
香兰陶醉地说:“我在看海呀!真美。”
娜娜从窗户看出去,只是望不到尽头的一幢幢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