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她来我们家交过论文。你不在,交在我手里。你后来还提起过她几次。只是她都快毕业一年了,回来找你借书做什么?你鬼鬼祟祟的,还不让悦悦告诉我。”
“你难道怕她爱上我?”李诚心里充满了自豪,有些逗趣地打岔说。
“这我倒不担心,人家长得像朵花似的,又年轻。你长得不好,还没钱,除了我要你,还有谁会要你?”袁英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种话袁英说过很多回。以前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但今非昔比,她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还待在这婚姻的牢笼里,只是因为同情她。如果离了婚,谁会娶她?快四十的女人了,长得不漂亮,还一点不懂得温柔。他骤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牺牲都是毫无意义的。太太没有一点感恩,而只是觉得他找不到别的女人而已。
悦悦的琴声在屋里挣扎爬行着,像只断了翅的蚱蜢,飞不起来,只是胡乱扑腾。
“我们离婚吧。离了,你就知道有谁要我了。”他说得心平气和,又像在开玩笑。
“给你阳光你就灿烂。你还真敢离呢?悦悦都快弹完琴了,还不给她洗澡去!”
“这么大的女儿了,为什么还让我给洗澡?她都八九岁了,****都有点发育了,我不能再给她洗澡了。你像一个当妈的吗?你带悦悦出去玩过几次?你回家早的时候是八九点,有时是深更半夜,你累了,身体不好了,就朝我发火,说我不体贴你。一个男人,还要怎么体贴你?我怕你累,孩子都是我自己管着,我每天陪着她做作业、弹琴,周末带她去上辅导班。我父母病了,卧床不起的时候,你也说忙,从没想过去看看。”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以前在太太面前他很少大声说过话,但现在有了后盾,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
“你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发神经了?还来劲了!”袁英摔门出去了,高声道,“悦悦,还不洗澡睡觉。”
悦悦披着浴巾进来的时候,李诚已经躺在床上了。悦悦爬上床,在他身边睡下了。“宝贝,你看你头发还是湿的呢,待会儿再睡。”他用浴巾给女儿擦着头。
袁英进来了,大声命令道:“悦悦,今天和外婆去睡。”悦悦正待撒娇,袁英已从床上把她抱了下来。
门关上了,袁英在床边坐了下来,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和香兰究竟怎么回事?”
李诚背过身去,没有答话。
“我问你话呢!让我看看你手机。”
李诚乖乖地把手机递给了她。袁英想打开信息收件箱,但已被加了密码锁。袁英把手机摔在一旁,问道:“你和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别瞎猜,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只是不想和你过日子了。男人做到我这份上觉得挺没有意思的,有老婆和没老婆一个样。”
“那你手机加锁做什么?你想离婚就趁早,女人过了四十岁就不好再嫁了。”她平静地拉开了另一条毯子,远远地躺了下来,背过身去。李诚心里窝火得很,夫妻感情到了连架都吵不起来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第二天,袁英早早起床穿衣,李诚也坐了起来。袁英一般起得很早,胡乱吃点东西就去上班。但李诚没有什么课,大都日上三竿才起。
袁英淡淡地说:“今天起这么早?”一块窄小的长方形穿衣镜用黄色透明胶带粘在门后,像撕开的一个伤口。她站在门边,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她一个穿着蓝色套裙的成功女人的背影和镜子里的愁容。
“你不是提出要离婚吗?”李诚说。
“我们都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仍在欣赏着自己的裙子,对丈夫的话有些心不在焉,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什么都不要。”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什么也顾不上了。
“你还是再想想吧,我怕你后悔。”袁英对着门上的镜子站了一小会儿,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便走出了房门。
他被太太的背影深深地刺伤了。他本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他也许会心软下来,出于同情而不离婚,就像当初出于同情而结婚一样。思索一宿,他已经把怎么安慰她的话都准备好了。如果她泣不成声,他就抱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你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只是我不好,没有这个福分。”如果她哭得不近情理,他就干脆说:“当初我娶你只是因为同情你。”太太可能继续哭,他就给她擦擦泪对她说:“袁英,我知道你很坚强。我们虽然离了婚,但还有悦悦,她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一辈子有了她,就永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等到太太平静下来他就应该表示离开,再抱抱她说:“你不要再那么拼命地工作了,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一切就这么自然地顺承下来,既表达了自己的委屈,又显得有情有义。
然而,袁英没有哭。他精心准备了一宿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直以为一提离婚的事,太太便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她竟然那么平静地说:“我怕你后悔。”他感觉受了冷落,愧疚感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起床穿好衣服,走到小厅,瞥见桌上袁英剩下的小半碗粥,他皱了皱眉。他非常痛恨喝粥,但岳母每天早晨端上来的都是粥。李诚有一次鼓起勇气建议她早餐应该换些花样,岳母惊诧地说,每天都不一样啊。她为自己的辛劳没有受到肯定而有些生气。李诚不敢再说什么。每天确实不一样,一个星期轮着喝玉米粥、菜粥、红豆粥、绿豆粥……咸菜也是轮换的,但不都是粥吗?
这天早上,他竟喝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岳母高兴地劝他再吃一些。李诚喝完粥,擦擦嘴说:“妈,我真的很讨厌喝粥。不过,现在吃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他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岳母正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让他的话也变成了流水。老太太关了水龙头问道:“你说什么?”李诚轻声说:“没什么。”他没有勇气走到门边再说一遍,但毕竟已经说过了,也算是自己奋力抗争过的一个明证,他心里颇觉得解恨。
从家里溜出来,李诚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想给香兰打电话,但知道她上班时从来不接,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他兴高采烈地给香兰打电话报告:“她已经决定考虑离婚了,你高兴吗?”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香兰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问道。
“如果我离了婚,我就娶你。”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
“我们离婚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觉得有什么愧疚。”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偶尔见见你都觉得烦,看你那么弱智,情商那么低,那么傻,我们生个孩子肯定是傻子,我才不会让自己往火坑跳呢。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情商更低的人了,你还是别离了,离了婚谁要你啊?”香兰说。
“你别气我了,我知道这不是你心里话。”
香兰无话可说,只好劝他别和太太赌气,让他至少也要为悦悦考虑一下。李诚本来打算下午去接香兰下班,两个人一起做一顿饭算是以后要一起生活的仪式,但是香兰的话让他失望透顶。
李诚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逛荡了一半天停了下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了。当然不能马上回家,哪有这么快就投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刚才出门是为了宣战,但在心底,那是他和家庭决裂的无声宣言。刚从家门口走出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痛快,好像被关了多年的一只鸟终于飞出了笼子,但现在飞出来了,竟然无处可去,他感到有些怅惘。他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久久凝神。
“******好。”他抬起头来,一个学生正和他打招呼。他礼貌地微笑着点头。看着学生走远的背影,李诚觉得坐在那里太不安全。学生那么多,要是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会不会让学生看出来他和太太在吵架甚至在闹离婚呢?他觉得每个人似乎都能够从他脸上看出这个秘密,而他又是很注重维护光辉形象的人,所以只好转移阵地。往前几步是一个网吧,他走了进去。
玩了会儿网络游戏,他又觉得无聊,于是从网上搜了一首诗发给香兰。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付你——用我的血液。”
从学校出来,李诚去麦当劳要了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原来他都是和女儿一起来的。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没人打电话来叫他吃饭,他自由得无所适从。现在去哪也没人管了,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让他空虚得很。自由了,反倒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个权利了。
从麦当劳出来,李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地上的阳光像水银一样,亮晃晃地淌了一地,晃得他眼睛都很难睁开。该去哪呢?从家里出来,已经无数次面临这个问题了。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进小店看看东西打发时间。
幸好悦悦的电话给他解了围,她放学后要他陪着买书。李诚终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回家,长舒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没人让他解释为何一整天不在家,这本来就是稀疏平常的事,虽然对于他意义重大。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透彻明白了婚姻的种种好处。
熄灯了,悦悦似乎已经睡着了。“悦悦,悦悦。”他轻轻叫了她两声。悦悦平静而甜美地呼吸着。他偷偷溜进袁英的被窝,把内裤褪到膝盖上,爬了上去。袁英平躺着,没有拒绝。虽然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但他抽动了几下就瘫软下来,她刚有一点反应,他就草草结束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裤子拉了上去。两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把女儿吵醒了。
房子是李诚刚进校时分的宿舍,五十多平方米的两居,进门是狭窄的过道兼客厅。悦悦的钢琴靠墙摆着,一张四方小桌子低眉顺眼地放在角落里,吃饭时才搬出来,否则就会挡道。小房间是悦悦的姥爷和姥姥住,放了两铺床。本来是想让两个老人睡一张床,悦悦睡一张床,但悦悦不乐意和老人住,所以一直和父母挤一铺大床。
悦悦已经睡得很死了。李诚握着袁英的手轻声道:“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虽然婚姻是枷锁,但一个好男人要对家庭负责。”
袁英淡淡地回道:“你随便,我无所谓,只是离婚要趁早。”李诚叹了口气,从袁英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然后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除了自己的骨肉。他突然有种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感觉。
人被委弃到这个世界上来,注定要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不快乐的地球上。每个人都是孤儿。想着想着,他不禁更加伤感起来。
第二天,李诚打电话和香兰解释说:“我不离婚并不代表不爱你,好男人需要对婚姻负责,你知道吗?”
“你爱离不离。”香兰冷淡地说。关于离婚的事,她没有再劝他,她知道这是根本用不着担心的。
对于李诚,香兰对他没什么好感,虽然他常约她打球吃饭,但她一般一两个月才赏回脸。李诚不再提感情的事,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不咸不淡。
4
冬去春来,苑卿终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到九月,苑卿就要搬到学校宿舍住了。香兰也打算不再住学校家属区,一来可以离李诚远些,二来可以在公司附近租间房子,上班近一些。但香梅的高考分数让她犯了愁。香梅连专科线都差十几分,只好参加成人高考。香兰让她就在省城找所学校念念,但香梅一心一意要来北京,香兰想干脆就让她考以前她念的大学。
因为香梅念的是成人教育,学校不提供宿舍,香兰只得继续在学校家属区住下去。她把一居室都租了下来,不得不盘算自己的开支。以前供香梅上高中的时候,除了学费和补课费之外,每个月再给四百元的生活费就够香梅日常的基本开销了。但现在香梅要来北京念大学了,除了每年几千元的学费外,吃穿用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香梅十月份参加完成人高考就嚷着要来北京,香兰不免劝她等过了年,开学再来。但香梅说要来“新东方”补习英语,香兰也不好再劝,只得给她寄了钱过去让她买火车票。
香兰在车站见到香梅的时候,一时没有认出来。香梅肤色黧黑,身材圆润丰满,波浪形的卷发染成了酒红色。虽已是初冬天气,但她只穿了一条黑色百折短裙,赤着腿蹬一双棕色的靴子。红色闪亮的皮革上衣把丰满的上身紧紧裹着,胸前的拉链微开,鼓胀的胸脯在白色低领毛衣里喷薄欲出。香兰嗔怪道:“你冷不冷?别把膝盖冻坏了,可不能光臭美。”
香兰帮她提着东西往外走,香梅却还在人群里张望。她拉住香兰:“等会儿,金龙说好了来接我的。借你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
香兰惊诧地问:“什么金龙?”
香梅正待解释,却兴高采烈地招起手来。一个瘦小的男孩向她们走了过来。他接过香梅手里的东西说:“从地下车库出来我真是绕晕了,所以不能进站接你。”
黄金龙二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和香梅热烈地说着话。香兰被撂在后座,倒像个局外人。三个人简便吃了顿饭,黄金龙抢着付了钱,又把两姊妹送回了家。当着他的面,香兰也不便多问。
进了家门,把东西收拾妥当,香梅免不了要和姐姐细细解释。黄金龙是香梅在深圳认识的。香梅读初中时,曾经在暑假去他父亲的鞋厂打过短工。她回县城读高中后,他还偷偷去看过她几次。
香兰有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明年才开学,你现在就火急火燎地要赶过来。你想来北京念书也是为了他?他比你低半个头呢。”
香梅撇撇嘴道:“他们家有的是钱,他是个独生子,他爸的鞋厂一两千人呢,听说最近还买了二十套房子和几个店面。他来北京读个专科也是为了玩几年,就是不工作,他们家的钱也够花好几辈子了。”
香兰不免教育她道:“妹,你年纪轻轻的,别想贪图安逸的事,女人还是要自立的好。”香梅不再答言,只是嚷着累了,要早些睡觉。
香兰忙着上班,拿出些钱让香梅自己去新东方报名,对她和黄金龙的事也不再过问。
香梅带过来的衣服都很单薄,香兰挑了两件毛衣和一件羽绒服给她,她睃了两眼又放进了柜子。第二天香梅仍旧光着腿穿着短裙就出去了。香兰要她多穿点,她吞吞吐吐地说:“姐,你的衣服太土了……”香兰无法,只好周末陪她去买衣服。
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转了一下午,香梅买了一个仿得较好的lv的包,一件衣服也没有挑到。香兰打算第二天带她去官园,但一听说官园也和“动批”差不多,香梅憋了一天的牢骚终于忍不住发了出来。她喃喃讷讷地说:“你不是还在外企工作吗?又不是去不起商场,可你的衣服没有几件品牌的。你都二十四了,不能老穿这种地摊货,你不觉得你的青春很不值得吗?”
香兰笑道:“我觉得我买的衣服挺好看的,回头率还挺高。”
香梅冷冷地说:“回头率肯定不是因为你的衣服。”
香兰不禁叹口气,“现在的钱很不经花。这两年,我一边供你上高中,一边还得还助学贷款。现在终于把贷款还完了,但你又要上大学了。北京的消费很高,我正想着,除了上班,我还得做点什么兼职,否则我俩生活都成问题。”
香梅不吭声了。香兰继续说:“你别太挑剔了。以前你上高中的时候,我给你寄回去的衣服,都是在这些地方买的,你穿着不也挺好的?”
香梅咕嘟着嘴说:“那也叫好?很多衣服我都已经淘汰了,金龙决定全部重新给我买。昨天我还清理了一袋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