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香兰打算搬家了,香梅早已搬了出去和黄金龙住。有时香兰做了好吃的,叫香梅过来,两姐妹说话小心翼翼的。有了隔阂,谈论任何话题都似乎不太合适。大多时候,香梅推托说学习很忙,或者是正有事。香兰怕伤她自尊心,不再当面给她生活费,只是偷偷地把钱放她包里,但第二天她会原封不动地把一千块钱退回来。香梅客客气气地说:“姐,你留着自己用吧,金龙他妈一个月给他一万,我们俩差不多够了,你挣钱也不容易,对自己好一点。”如此几次,香兰也就不给了。
黑色的悲哀穿过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搬家的前一晚,香兰本想打电话和香梅聊聊,但香梅一直关着机。她发了几条推心置腹的信息过去。半夜,香梅回了个短信:“姐,我累了。你太虚伪,我什么都不想再和你说了。祝你幸福。”香兰只好苦笑。她收拾好东西,枯坐在屋里。红木箱的暗影压迫着她,她打开箱子,翻出了两沓厚厚的信。把李诚的信烧了之后,她倚靠着墙壁,看着写给汤乾坤的信,不禁哑然失笑。
“妾之情芳如兰芷,洁似杜若,故不愿自陷于泥淖之中,空抱无涯之恨矣。”
她拨通了汤乾坤电话,他正在和一群朋友打牌。“我的姑奶奶,你终于现身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汤乾坤放下牌,百感交集。他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过香兰了。她辞掉宾馆前台的工作后,连手机号也换了。
“你现在过来吧。我也想你了。乾坤。就现在。”又是那种哀哀的语气,这是让汤乾坤最无法拒绝的。他不得不深深崇拜老子。“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弱胜刚强。”对这个柔弱无骨的女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有的时候生气了,发一通牢骚,一望到她的眼睛,他就不得不住口。香兰这种柔不是刻意伪装的,所以没有变成媚,柔媚虽然勾人,但终究脱不了俗气。她身上带着无尽的苍凉,仿佛大山褶皱中的淡蓝色雾气,总惹得人心痛。他捉摸不透她,但女人再复杂又能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乾坤,我突然觉得特别难过,过来陪我坐会儿。我想你。”香兰又哀哀地说。
汤乾坤不想让几个兄弟看不起,为了一个女人就让兄弟们三缺一,多没出息。况且他扯了个幌子今晚不用回家,几个人说好了打完牌一起出去找女人玩玩的。但香兰柔弱的声音缠得他心里发慌,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确信“红颜祸水”就是形容像香兰这样的女人。
按照香兰告知的路线,汤乾坤去了她的住处。香兰坐在床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她手指夹着一根烟,吸几口就被呛得咳嗽,显然还没有学会。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的记忆有很大出入。她头发蓬乱,穿着暗花的宝蓝色旗袍,长而白皙的脖子下是一颗大盘扣。她面无血色,皮肤带着暗黄的光泽,像一件布满灰尘的瓷器,散发着哀伤的光辉,仿佛手指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她抽了口烟,招呼道:“你不喜欢坐硬椅子,就坐床沿吧。”
“你怎么在家还穿着旗袍?”他在床沿坐下来,伸手握住了她光洁纤细的小腿。她用另一只脚的脚趾把他的手蹬开了。
“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这是我的尸衣。你知道什么叫做行尸走肉吗?大概像我这样吧。”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说得这么瘆人?你发生什么事了?还开始抽烟了?”
“抽烟只是为了不再流泪。世界太孤独,一无所有,还是手指上有一根烟好。”香兰猛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起一伏地抖着。
汤乾坤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有些心疼起来。“你这两年去哪了?我到处找你,我真恨不得去报纸上发个寻人启事。”
“我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香兰咳嗽着,嘴唇有些发紫。
香兰换了睡衣,倦倦地躺在床上。汤乾坤把自己脱得光光的,钻进了被窝。她坐了起来,又点燃了一支烟,吸进去就张着嘴吐了出来。汤乾坤忍不住教她。香兰掸了掸烟灰道:“你全脱了,不冷吗?”
汤乾坤嘻嘻笑道:“你是一团火,给我温暖。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这么多女人里面我是最喜欢你的。你离开我之后,我每回找小姐,不看她身材怎么样,首先要长得像你,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你这两年也没给我打个电话,难道一点不想我?”
香兰拧灭了烟,跳下床,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吩咐道:“你自己盖床被子吧。”
汤乾坤抱住香兰,她挣开他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汤乾坤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衣。香兰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否则就睡里面的小床。在你心里,性就是一切吗?你难道从没有想过男人和女人之间需要有爱情?”她又从柜子里翻出床单,走进小厅要给他铺床。
汤乾坤生气地扯掉了她手里的床单,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说道:“当然要爱情啊。但也不能光有爱情就不要性了,易经上都说,一阴一阳谓之道。归妹那卦上说,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知道了吧?天地的阴阳之气不相接触,万物都不能生长了。”
“汤乾坤,我生气了。”香兰的话很简洁,语气很淡。他强忍着怒火,松开了手。香兰又重新躺下来,并不反对他的抚摸,但他一有更深入的要求,她就默默地拿开他的手。汤乾坤故意让手紧紧地按着她,不肯松开,香兰使劲拧他的手背,他疼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放开。
“我睡里屋去,行吗?”汤乾坤抱起了发给他的被子。
“不行。抱着我,乾坤。”
“你不准我动你,又让我抱着你。我求你别折磨我了,行吗?”他叹了口气,想离开,又挪不动脚步。这个女人,让他爱不得,恨不得。
“我怎么舍得折磨你呢?我爱你,乾坤。”她转过身来,偎依进他怀里,“我要重新开始和你谈恋爱,和你谈一场纯洁的精神的恋爱。”
“我知道你是想故意气我。”汤乾坤推开她,她又软软地粘了过来。他几乎是恳求她了,“离我远点行吗?我的姑奶奶,求你别挨着我。我一碰你的身子,就想要你。”汤乾坤穿上衣服,蹲到了阳台上。
一弯月亮低低地挂在对面的高楼上,几粒星子无精打采,充满了疲惫的欲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乾坤,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我求求你,让我现在走,行吗?我回家补个觉。你发配我去住宾馆也行,就是别让我看到你。你把我急死了,我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不肯睡,那就看着我睡吧。你得陪着我。乾坤,我很孤独。你要走了,我就再也不会见你了。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汤乾坤坐在床边,一脸颓败。没有开灯,清冷冷的月光漾进来,寒意逼人。香兰黑漆漆的眼睛深得像无底的海,嵌在她惨白的脸颊上,忧戚得吓人。他知道香兰在和他斗气,和女人的战争中,他很少输过,但香兰有些让他胆战心惊了。因为她手里拿的并不是锋利的剑,而是一根用水做的葛藤,柔柔韧韧,却怎么砍也砍不断。他不能走,一走,就没有赢回来的机会了。
汤乾坤在小床上眯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熬到六点多,太太打电话过来,他怒道:“九点才开会呢!你这么早吵醒我做什么?”过了几秒钟,他更加生气了,“章子就在抽屉里呢!你找不到钥匙了?难道让我派直升机把我的钥匙给你送过来?”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便挂断了。
香兰走进来,问他昨晚是否睡得好。汤乾坤连连打了几个呵欠,道:“我昨晚在梦里写了两句诗,觉得挺好的,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真贴切我现在的心境,不知道怎么会在梦里有神来之笔。”
香兰记得那是苏轼的诗,她一边叠被子一边淡然地笑道:“是吗?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写了一部书,醒来才发现竟然是红楼梦。”
“你又在嘲笑我。”汤乾坤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哪敢嘲笑你啊?我们都是迷途的羊羔,等着你用古老的文化拯救呢!”
5
香兰本来让李诚下午帮她搬家,但汤乾坤一早就让司机把东西全拉走了。李诚赶过去的时候,门已经再也敲不开了。他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作。他已经向香兰保证过,以后要好好疼她、爱她。他强压着怒火给香兰打了个电话,香兰淡淡地说,一个朋友有商务车,搬东西比较方便,所以就不等他了。
李诚赶过去和香兰吃了午饭,虽心里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她把钥匙给他,“你下午有空就帮我收拾一下吧,我有事要出去。”
“你去哪,我送你吧?”
“你堂堂大教授就自甘堕落成我司机了?我不需要。我自己去,你帮我收拾屋子吧。”
李诚只得从命。
在美美百货,香兰挽着汤乾坤的手。她干净利落地挽了一个发髻,粘着长长的假睫毛,烟熏的眼影把脸色衬得更加苍白,一袭黑色长裙下裸露出半截小腿。汤乾坤帮她拿着大衣,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现在化妆这么夸张?昨天那么晚还穿着旗袍,今天又化成这样。”
香兰笑道:“你不懂得什么叫面具吗?这是色身,一具皮囊而已,你别太当真了。”
说话间,香兰看上了一款墨镜,汤乾坤一看价标就心疼,赶忙拿起旁边一副两千多的说道:“你戴戴这副,我觉得可能更好看。”
香兰没正眼瞅他,戴上看好的那款对着镜子照了照,说道:“我就要这副。”
汤乾坤哄她:“别,你戴这副可难看了。你以为六千多的就比两千多的好吗?你戴上我给你挑的那副试试,肯定又有气质、又高贵。”
香兰笑道:“啰唆什么?付钱吧。”
她又挑了几件衣服和两双靴子,汤乾坤现金不够,只好刷卡。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场的时候,汤乾坤唠叨说:“你这么狠着花钱,你以为我多有钱呢,你以为你傍上大款了?”
香兰钻进车里,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笑道:“花你点钱,你就心痛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得有实际行动啊。你能给我什么?不能给我爱情,不能给我婚姻,能够给我的也就几个臭钱了。连钱都花不起,还想三妻四妾?”
汤乾坤垂头丧气地说:“你仗着我喜欢你,也不能这么敲我吧?这一次就花了三万多,都够我以前开你一年的工资了。”
香兰握着他的手说:“乾坤,要不我们去退了吧?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物质的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爱我。”
“买都买了,算了吧。谁让我落到你手上呢。”汤乾坤心疼不已,但这让他踏实。女人么,不花点钱哪能安心做情人?想起以前,香兰和他说“爱”呀、“灵魂”呀,整天哭哭啼啼,又不要他的钱,他反而心里不太踏实,觉得她图谋和他结婚。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但也有些淡淡的失落。
香兰回到新家的时候,李诚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他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枕巾湿了一大片。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还摆了一瓶康乃馨。香兰拉亮灯,把他惊醒了。
李诚揉揉眼睛说:“你现在才回来,我都睡得流哈喇子了。我去洗洗枕巾。洗完了,带你去吃饭。”
“我吃过了。我以为你收拾完就走了。”
“我一直等你回来吃饭。你第一天搬过来,我们应该做顿饭庆祝一下。”
手机响了,李诚对着电话听筒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马上就回来啊,现在在路上,堵车呢。”
他有些抱歉地向香兰解释道:“宝贝,我要回去了,袁英今天在家做晚饭,要做韭菜盒子,让我回去吃。她三个月也难得做顿饭,我不回去不太好。你冬天的鞋我都帮你放鞋柜了,夏天的鞋装进鞋盒放阳台了,马桶擦干净了,抽油烟机我下午也叫师傅来擦过了,脏衣服都洗干净晾阳台上了。你这几天不能沾冷水,别自己做饭,要出去吃。我帮你看了,附近吃饭的地方很多,你要是懒得动,可以叫他们送来,订餐电话我都帮你抄了。只要有空,我就会过来陪你的。”
“李诚,你对谁都这么好。我真不知道你是坏人还是好人。”香兰冷不丁地冒出句无首无尾的话来。李诚赶着回家,只是安慰她别乱想,每天要好好吃饭。
她在自己心中艰难地行走,仿佛一步一叩首地穿过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
她想,她能有什么武器?除却背叛。她把自己推向背叛的羊肠小道,想迈开步走下去,没料到会如此步履艰难。她本以为背叛会是一杯香浓的醇酒,会让她快乐地忘却一切过往,然而却不能。背叛无法征服背叛,伤痕不能抹平伤痕,生命在为疯狂辩护,欲望和记忆纠结在一起,调唆她对生活撒谎。
6
又是一个春天,到处都是疼痛而娇嫩的阳光。垂柳的枝条是香兰头上纠缠的乱发。她常常彻夜不眠,苍白的脸泛着淡淡的青,忧戚的眼睛带着神经质般的惊恐。入夜,妖冶的霓虹灯在窗外呼啸,灵魂已经丢失很久,香兰孤独得只剩下手中的香烟。她迷上了化妆,把憔悴和哀伤都掩盖在面具之下。她仿佛在细心描摹着自己的尸体,与镜中的那个人对望久了,竟生出无端的恐惧来。她依然不太喜欢说话,但那种逼人的娴雅与淡定是比张扬更迫人眼目的。
汤乾坤常带香兰出席一些宴会,名片收了一大盒。收来的名片,香兰往盒里一放也就不管了。她只拨过一张名片上的电话,那是她精挑细选的一个猎物。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她当初有意识地捕获他,只是为了把他鲜血淋淋地撂到汤乾坤眼前,就像他以前把情人们带到她眼前炫耀一样。埋在土壤里的牙齿已经生根发芽,她疯狂地看着它们滋长繁茂,然后把累累果实都摘下来捧还给打落她牙齿的双手。她常神经质地趴在地上恸哭,身体整个贴于地面,翻肠搅胃地呕吐。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照亮了她未来的废墟。她举着火把大笑,决定在灰飞烟灭之前放几处火。
那晚,没带女朋友的男人身边都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姐。汤乾坤和香兰在玩骰子,觉得没劲。香兰倦倦地说:“你也找个小姐陪你玩吧。我累了。”
汤乾坤笑道:“我的姑奶奶,小的不敢。我这会儿痛快了,待会儿你又和我闹个没完。”
香兰说:“我拦你做什么?人生苦短,快乐这么少,我还剥夺你的快乐,你会怨恨我的。”
“你说真话还是假话?琢磨你需要很高的智商,累死人。”汤乾坤嘻嘻笑着,“不过,你和她们吃什么醋?大家玩一玩,你别太当真了。”
俄顷,进来了一排高挑亮丽的姑娘。香兰笑道:“汤总,是我帮你挑,还是你自己挑。”汤乾坤支支吾吾。她向他耳语道,“我看那个穿红衣服的挺适合你的,胸脯挺漂亮,衣服还穿那么低。”
“那就她吧。”汤乾坤说。
香兰寂寞地唱了两首歌,坐在沙发上独自喝酒,一个男人端着酒杯儒雅地走了过来。香兰欠了欠身,优雅地抿了小半口。
“你喜欢喝什么酒?”男人问道。
“绿蚁新醅酒。”
“那是什么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汤乾坤过来了,介绍道:“这是我表妹香兰,刚大学毕业不久。”他又向香兰介绍道:“这是朱主任,赶紧敬酒,你现在不是想换工作吗?主任一句话的事。”
朱主任笑道:“你表妹挺有才的,还这么漂亮。不过,你怎么老有漂亮表妹?”
“主任,香兰可是我嫡亲的表妹。我亲姑妈的亲生女儿。”
朱主任重新坐到了沙发上,小姐在一旁给他倒酒。透过摇曳的人群,香兰悄悄地看他。他正襟危坐,背脊挺得很直,面容刚毅。高高的鼻子配上短短的头发,精神抖擞。他和小姐聊着天,没有一点亲密之举。
香兰呷了一口酒,看了看他的名片,开玩笑似的和汤乾坤说:“那个朱卫国挺装正经的,你说要是我勾引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汤乾坤不高兴地说:“他都快五十了,马上就提副部了。他是我们敬重的大哥,人品是没得说的。你别瞎闹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香兰冷笑道:“我开玩笑呢。”
汤乾坤出去接电话了。香兰袅娜地向朱卫国走了过去,伸出手说:“能请你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