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把他推到床边,有些恐惧地说:“你回家去吧,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要和你分手,永远离开这里。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变得像荡妇一样?真是疯了。”朱卫国仍然耐心地安慰她。她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一对奸夫****,千夫可指吗?”她又啜泣起来。
“瞎说!”他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的脸、她的头发。
她终于安静下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你的怀抱太温暖了,暖得我永远都不想出来。你就这么抱着我,好吗?永远都不要放手。”
“我们俩就这么傻乎乎地抱着,没几天就饿死了。”
“那就一起去死好了。如果要一个人孤单地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抱着一起死了好。”
“你看你,又说傻话了。”
“大宝,给我吹首曲子吧。”她把脸贴在他胸前。
“想听什么?”
“《鹧鸪飞》。”
她把笛子递给他,他试了试音,俄顷,《鹧鸪飞》舒缓悠扬的调子袅袅漾了开去。香兰凝神望着他,嘴角挂着笑。
曲毕,朱卫国对香兰说:“你如果喜欢笛子,我可以教你。我还是以前做知青的时候学的,那时候干完活,闲得没事,就和一个老乡学吹笛子,后来在法国又学了学小提琴,但拉得不好。朱小苗学钢琴时,我也看了看,现在只会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香兰笑道:“你就是个三脚猫,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你知道《鹧鸪飞》是依据什么来的么?”
朱卫国摇头,香兰对他说:“它是依据李白一首七绝来的,后面两句我挺喜欢。‘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只今’两个字真是寥落凄清。现在有人填了词,我觉得反倒俗了。我不太喜欢现在的通俗歌曲,有些凄凄切切的词显得轻浮和假装,没有韵致。”
朱卫国说:“你啊,一会儿博学多才,一会儿又像个疯子。”
香兰笑道:“你比我更疯,只是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
两人卿卿我我,嬉笑做一团。
7
香兰的世界越来越逼仄。她和汤乾坤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他打电话约她,她也只是一味拒绝。被拒绝了几次,汤乾坤知道她心意已决。但毕竟是动过心的女人,他偶尔也打电话问问她的诗写得如何了,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她出版,再开个研讨会,也算是帮她实现一个小小的心愿。
李诚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香兰吓得失魂落魄,不得不考虑重新看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女人。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袁英带着孩子和父母去上海看望她姑妈了,李诚自己留在北京,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幸福时光。和香兰草草做过一次爱后,她再也没有让他近过身。他问她为什么,她说除非娶她,或者在他家。
他真诚地邀请香兰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李诚好好做了一顿晚饭,左等右等,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才听到了敲门声。
桌上的菜还没有动,香兰笑道:“傻子,我和你说了让你先吃。”
李诚熄了灯,点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蜡烛,深情地说:“我要等你一起吃,这是属于我们俩的夜晚,我会记一辈子的。”
香兰冷笑道:“你肯定会记得一辈子的。”
香兰埋头默默地吃饭,李诚不停地给她夹着菜,小小的三角形眼睛亮晶晶的。他动情地说:“你知道吗?现在每晚陪孩子做完作业,我就去办公室看书了,我想在哲学界做出点成绩来。各行各业做好了,都是有钱赚的,你看周国平写了那么多书,真赚了不少。袁英也觉得光当老师挣不了什么钱,一些课题费下来了,她分不到多少,所以现在每周有四个晚上都参加保险的培训。我也得想着多挣些钱,因为我还有一个想法,希望能和你生个孩子。”
香兰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又发烧了吧?你不是有悦悦吗?每天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地宠着,我们的孩子还不得被冷落死了。”
李诚握着她的手,满含期望地说:“我一直想要个儿子。做梦都想。袁英快生的那天,我父亲正在去重庆的火车上,后来孩子生下来,知道是个女孩,他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起不来。我现在这么努力,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希望能和你有个孩子,我得挣钱。你能理解我吗?”
香兰笑嘻嘻地道:“理解呀,如果我是你老婆,我肯定等你睡着了拿把剪刀把你命根子给剪了。”
“我想和你有个孩子是因为我爱你。”
“你能有多爱我?你从没有想过我这大半年靠什么生活吗?”
“你不是写诗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写诗能养活自己吗?你去写诗给我卖个钱看看。算了,不提钱的事了。总之,我为自己被你爱过而感到耻辱。你爱一个人只有三点要求,第一,女的;第二,活的;第三,比你小。香梅是太幼稚了,所以把你的狗屁爱情当回事,还要死要活地和我闹,现在想起来,我和她都挺无聊的。”
李诚看她说话尖酸刻薄起来,只是嘻嘻地笑。他认为自己是心胸宽阔的人,而且他觉得香兰一个人在屋里憋闷久了,不免心情郁闷,嘲讽他两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洗完澡,他趴在香兰的被窝旁,试着安慰她:“别害怕。他们不会回来的,今天是我送她们去的火车站,一直送到车上。”香兰默不作声。
电话响了,李诚有点犹疑不决,香兰努努嘴说:“你接啊。”他只好拿起话筒支支吾吾地说:“我正在看电视呢,挺想你们回来的……”他问了问他们在上海可好,嘱咐他们别只顾着省钱,该花的就花。他又和女儿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我和你说了他们到上海了吧?你怕什么呀?”他钻进香兰的被窝,紧紧抱住她,胡乱地在她脸上吻了几下。
香兰费力地挣脱了,气喘吁吁地说:“你再动我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李诚有些孩子般地委屈起来,“你从来就不肯让我碰你,但你说过,只要是在我家,你就会愿意的。”
“在你和你妻子的婚床上,你不觉得愧疚吗?”
“香兰,我怀疑你并不爱我,你甚至从来就没有让我吻过你。”他有些忧伤。
香兰没有答话,背对着他。他终于生气起来,也背过身去,气呼呼睡了。
李诚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香兰正撑着脑袋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悲哀像污渍一般扩散开来。“你望着我做什么?”他被她的眼神震住了。
她神情索寞地说:“我要永远记住我的耻辱和过错,只有记住了,以后才能认认真真地开始新的生活。”
他认真地说:“爱一个人不是羞耻的事,你不要总这么想。我被关在婚姻的囚笼里面,很痛苦,但爱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们能这么相爱,我觉得很幸福。”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如果说,以前有一些恨,但现在连恨都没有了。我只是觉得特别悲哀。为你,为我自己,为袁英,为很多人……为所有的人悲哀。昨天晚上我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波德莱尔的那句诗,‘天空!它就是罩在大锅上的盖子,锅里烹煮着数不清的众多的人类。’大家都在天地之间煎熬,挺可怜的。”她有些痛苦地叹口气,“你起来,我有东西给你。”
李诚穿好衣服,照着她的指点,在鞋盒里,在衣柜的最下端,在床垫下面……拿出几张照片来。他吓得脸色煞白。照片里的他,赤身裸体,胸前和腹部的红色疙瘩鲜明地凸起,稀疏的体毛掩映着小小的勃起的生殖器。袁英的白色皮包里是一封机打的信:“姐姐,请容许我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们共同拥有过一个猥琐的男人,共同被他爱过,骗过……”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瑟瑟发抖地哭了起来。
香兰靠在床头,低沉地说:“以前,香梅说你这人最在乎的是你的女儿,你的工作,还有你那一点点私房钱。她想整你女儿,但我觉得你女儿太无辜了。那一点点钱,买几套好衣服就花完了,没什么意思。至于工作,把你告到学校去又怎么样,学校不会因为你道德败坏而开除你。你挑拨离间,到处造谣,我和香梅再也不可能成为以前的姐妹了,而且,古茶的人都觉得我很不要脸,我已经好几年都不好意思回去了。我也只是想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不是一直瞒着你太太,说我们爱你,但你对我们不屑一顾么?如果她和你女儿知道真相,估计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吧?”
李诚坐在床边,满含着泪说:“是香梅她自己勾引我的。至于打电话给你舅妈,我是想让你舅妈劝劝你,把钱还给我。我挑拨香梅,是因为她头脑简单,我怕她和你联合起来。我都交代完了,够了吧?何香兰,你真是让我害怕。”
香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把他踹下了床,有些发狂地大笑着,许久才止住了笑。她说:“你以前随意践踏我,因为你觉得我手无寸铁,但你忘了,一个人被逼到绝境,她可能会自杀式地报复。为了恨你,我把自己给凌迟了,现在特别后悔,因为太不值得了。人总会做很多错事,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我觉得一切都特别荒唐。人这一辈子,难道就是这么折腾吗?我已经折腾够了,以后,我只想认真生活。”
香兰又喁喁说了很多,李诚抖抖索索地望着她,只是掉眼泪。她摸了摸他的脸,认真地说:“对不起,希望我们能相互原谅。以后你好好对师母,她真的挺可怜的。”
李诚木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把他吓住了。还是躲在婚姻的牢笼里好,虽然没有一点光亮,但至少能保证平平安安。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丑妻,胜空房。艳福不是那么好享的,虽然渴望,但恐惧压倒了一切。这一辈子,他再不敢沾惹别的女人了,守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比什么都踏实。
8
苑卿和同班同学谈恋爱了。她苦苦奋斗了三年,终于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又找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他俩去看过香兰一次。香兰不知道是否应该羡慕,他们是毕业后就要结婚的,以后的日子清澈见底:结婚,找工作,贷款买房,两个人一起还贷,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男孩胖胖的,胡子拉碴,戴一副黑框眼镜。苑卿肥嘟嘟的脸上洋溢着一股喜气。两人总是拉着手,乐呵呵的样子。香兰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苑卿还是那么笨手笨脚,只会做腔骨炖白菜汤。
吃饭的时候,苑卿鼓励香兰考研。香兰摇头道:“我顶不适合学哲学的。你们导师李诚老是怂恿我考他研究生,但我不想考。他能教我什么?除了写论文。”苑卿不免为自己导师辩护。
她男朋友插话道:“******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上课的时候没那么激情澎湃了,下课就不见了踪影。以前还偶尔能在办公室找到他,但现在他基本上不去了,不过还经常看他带着女儿在校园里散步。”
香兰故作惊讶地问:“是吗?他不是挺幸福的吗?太太能干,女儿聪明。”
苑卿点头附和着说:“是呀,******经常在课上提到师母和他女儿,他挺爱师母的,这么多年了,感情还这么好,真让人羡慕。社会太复杂了,校园还是相对纯粹些。”
香兰淡淡地笑道:“你们俩再考博吧,做一对学术夫妻挺好的。现在工作不好找,还是努力在高校留下来吧。”
吃完饭,苑卿男朋友抢着洗碗。香兰笑道:“你怎么遇上了这等好夫婿啊?有合适的,别忘给我介绍一个。”
苑卿一脸幸福地说:“你是太挑了,给你介绍,只怕你看不上。哪像我,随便遇上一个就把自己嫁了。”
苑卿男朋友洗完碗,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又问香兰拖把在哪,他好把客厅拖一遍,香兰让他别麻烦了。苑卿开玩笑地说:“有夫同享嘛。”她又吩咐男朋友,“宝宝,拖干净点啊。让香兰感受一下被男人照顾的感觉,看她还想不想单身。”
香兰低头笑道:“苑卿,我真挺羡慕你的,不过,我这辈子可能是真不结婚了,没人敢娶我了。”
苑卿讨好地说:“那是,又漂亮,又有才,要多厉害的男人才罩得住你啊。”
香兰有些无奈地说:“我是一步错,步步错,只剩下后悔了。我现在就想好好找个工作,快三十岁的人了,总得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苑卿,我真是看不到希望了。”
苑卿看她怨妇一般,只好转移话题,问她的诗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版。香兰漫不经心地说,诗歌只能自娱自乐,目前最主要的还是生存下去。
苑卿真心实意地为香兰担心了一番,还付诸实践,给她介绍过两个男朋友,但香兰都只是与他们见过一次面就没有下文了。
9
香兰喜欢看朱卫国的老照片,黑白的那种。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他留着一个平头,挺拔的鼻子,刚毅的嘴唇,僵硬的表情上,荡漾着美丽的青春。在法国拍的那些照片,他光亮的头发朝后梳着,领口扎了一个蝴蝶结,英俊而信心满满。
透过时间的罅隙,她窥见了他身后的一片斑驳世界。她爱他。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她都爱。然而,她并不想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如果他没有一点真心,那么还不如一无所有。
她猛地摇醒他,眼里噙着泪,“你穿上衣服走吧,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了。”
“你又怎么啦?睡吧啊,都几点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开会。”朱卫国迷迷糊糊地说。
她把衣服甩到他身上,“你走吧。为什么连你都这样?居然还有人叫你亲爱的,还说什么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你。”
朱卫国看形势不对,马上从她手里把手机抢过去,有些搪塞地解释道:“一个都不怎么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发到我手机上了,可能是发错了吧。宝贝,你不好好睡觉,看我手机做什么?”
“你走吧。你不忠于自己的老婆,当然更不会忠于情人。”她泪如泉涌,“对,这是你的房子,你为什么要走?那我走。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朱卫国清醒了,霍地翻下床来,抱住了她。她使劲一甩手,朱卫国一踉跄坐到了地上。他又拉住了她,把她使劲抱在怀里,任她哭闹。
“你放开我!这世界骗过来骗过去,折磨过来折磨过去,有什么意思?”她浑身颤抖,嘴唇发青。
“我怎么和你解释呢?宝贝。”朱卫国把她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叹口气道,“她是一个地方小电视台的主持人,想让我帮她弄进央视,这段时间老是给我发信息。”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个手机,调出一条短信来,“你睡了吗?不知道你回北京后有没有想过我。此刻,我特别想你。爱情也许要靠缘分吧,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你是那么英俊潇洒,温文儒雅。现在我还是处女,我特别希望能把我的第一次献给你。因为,我要为我的爱情献身。”
香兰被震住了,默不作声。朱卫国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南京的一个女研究生,我开会的时候认识的,在南京她就缠着我要献身,可能她是想毕业后来北京工作吧。当时我没搭理她,现在她还经常发信息给我,表示要进京献身。以前还遇到过几个,也很直接。有些女孩子可能是家庭不太好,没什么关系,而且自己没什么本事又想往上爬,难免就会冒险。”
“你就没有动过心?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应该很漂亮吧。你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又不漂亮。”
朱卫国叹道:“外面漂亮的女人挺多,但能让人动情的很少。”
香兰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说:“大宝,我决定去工作了,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推销,底薪是一千五,按业绩提成。以前嫌弃这样的工作不好,总以为会找到更好的,但我现在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认真生活。你给我的钱我都记在本子上,希望工作后能还给你。房租可能是还不起了,但我想上班之后就搬出去。房子你可以租给别人。”
朱卫国劝她还是别去为好,如果拉不到广告,靠一千五百元钱怎么生活?租个条件不怎么好的单间一个月就得将近一千元钱,剩下的五百元钱要负担吃饭、交通和电话费,偶尔生病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