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帮我找份工作是很简单的事,但你希望我依靠着你。大宝,我只想过踏实的生活,虽然艰苦一些,但是能光明正大地做人。我看不到一点幸福的希望,但我肯定能生存下去。但是,难道我们活着就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吗?我常常怕得很,工资这么低,工作也不稳定,房价那么高,我真的不知道要漂到什么时候。也许到了三四十岁,一不小心就会被炒掉吧。反正中国从来不缺少年轻人。那时候,可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有时想想这些,我就一晚上都睡不着。我真的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女孩会铤而走险了。生活太不安全。”
“别想太多了,中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种担心,社会在阵痛,大家都一样,但总会有办法的。你也别太抱怨了,都快成愤青了。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是个下乡插队的知青,一天挣一个工,七毛钱,女生挣八分工,五毛六,到年底分红。多的时候,扣了口粮款,分红只能拿到一百多块钱,但谁也没有抱怨,都好好生活着。”
香兰淡淡地笑了,“你们肯定也抱怨过,只是现在都只记得那时候的好了,因为那时候年轻啊,年轻总是好的。古人说‘愤而著书’,这半年我还真写了不少诗,加上以前写的,现在打算结集出版了,书名就叫《忧郁的情人》。”她把桌上的一本打印稿交给他,“你先看看,然后帮我找个出版社吧。”
天快亮了,朱卫国让她好好睡觉,上午有个会议他要发言,但还没有写好发言稿。香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好大的一场暴雨,闪电划过低矮的天空,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蛇在黑色的海水中游动。雷声带着急雨滚滚而来。她光着脚,在大雨中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光着脚,奔跑。路上没有一个人。
她不停地跑着,突然一条乌黑的河挡住了她的路,那是她挽着裤腿走过千万次的故乡清浅的小河,但现在河水变成了黑色,巨大的浪汹涌着。桥上是一座独木桥,像一条长蛇卧在河面上。好宽的河啊,那座独木桥好像望不到尽头。但她一定要走过去,然后继续奔跑。她站在桥头,看着对岸,没了主意,于是坐在桥头的泥水里哭了起来。
“傻妹子,别看对岸,也不要看水,两只眼睛盯着脚就不怕了。”似乎有人和她说话,但看不到人。香兰站起来,走上桥头,看着自己的脚,像蚂蚁一样慢慢地移动着。终于安全走过了桥。桥头,朱卫国牵起了她的手。
醒来时,心还在突突突地跳。香兰起来喝了半杯水,一直想着梦中的那句话:别看对岸,也不要看水,只紧紧看着脚下的路就不怕了。
盛夏的阳光慵懒地躺在桌上,照着朱卫国给她留下的便签。他嘱咐她要按时吃药。香兰惆怅地坐在桌边,沐浴在淡黄色的阳光里。热度恰到好处,像朱卫国的体温。
10
朱卫国疲惫地回到家,女儿朱小苗正在看电视。她很像母亲,皮肤白得有些浮肿,大大的脸松松垮垮地堆在眼睛下面。虽然刚二十,但由于她总是自认为肥胖过度,因此不太喜欢和同学来往,加之学校离家很近,她上完课便匆匆赶回家。
太太乜斜了他一眼道:“回来了?朱红呢?”
“我让小黄送她回厂里了。”朱卫国兀自走进了书房,翻看香兰的诗稿。扉页上是她简单的自我介绍,还附了一张照片。背景有些泛黄,她穿了一件墨绿的丝绒旗袍,哀哀地笑着。
朱太太推门进来,“你要不要喝茶?以后别让那朱红没事上我们家来。”朱卫国只是埋头读诗,并不抬头搭理她。太太一贯瞧不起他的亲戚,即使他弟弟来北京,她也极少接待。如果赏脸她就陪着他们在外面吃顿饭,但不太欢喜让他们到家里来。
朱卫国二姨的外孙女朱红,在北京打了大半年工,因奶奶去世请假回家了几天,今天下午刚从老家来,带了些土特产来看他。朱红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说话乖巧伶俐。她来过一次,朱太太看她明眸善睐的,心里很不欢喜,但又不便明说,只是回避在屋里不肯出来。但她今天居然又来了,快到吃晚饭的时间还不知好歹地不走。朱太太只得从房里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让丈夫叫司机把她送走。朱卫国有些窝火,执意请她在外面吃了晚饭。朱太太气得饭都不吃,打发朱小苗自己去吃了顿麦当劳。
“我和你说话呢!看什么书?”朱太太生气地说。
“在读诗,你能懂吗?”
“我不懂。但我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做不出什么好事。你倒是说清楚,你要是和朱红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三番五次来我们家?你今天单独和她出去吃饭,难道还有理了?”朱太太白白胖胖的身子堵住了大半边门。
朱卫国气得声音发颤,“你讲不讲道理?我的亲戚来,哪一回你给好脸色看了?每周末我们都要去你父亲家,但你回去看过我父母几次?这些我都不和你计较。说到朱红,我和她还有血缘关系呢,能怎么样?”
朱太太尖声说道:“你看她长得像狐狸精,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她们农村来的姑娘,谁不想傍个靠山。况且她又不是你亲侄女,谁知道你们什么关系。说不定她还不是你二姨的外孙女,你只是编个幌子骗我。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你当然想找个年轻的。”
朱卫国摇头冷笑道:“你就是无理取闹!”
“对,我就是无理取闹。自己丈夫带着情人来看我,都欺负到我脸上了,我当时没有撕破脸已经够对得起你了。”朱太太高声说。
朱卫国冷冷地说:“我和你说不清!”
他继续埋头读起诗来。朱太太一把把诗稿抢过去,“朱红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朱卫国皱着眉说:“我和你说真话你又不相信,你要我说什么?”
朱太太虽满面怒容,但争执下去也觉得没趣,只得气歪歪地出了房,朝朱小苗发火:“你还看什么电视?也不好好学学英语。”
朱卫国关了书房的门,不想听她娘俩打嘴仗。沉下心来细想,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否正确。用婚姻做赌注,尘埃落定后,仍是无法判断得失。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当时其实没有别的合适的结婚对象,选择她也并不是因为一时的功利心吧。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别人介绍给他一个不怎么讨厌的人,潦潦草草也就结了婚,之后就是生儿育女,顺其自然。
太太一直做图书馆管理员,没什么爱好,思想永远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水平上。朱小苗上初中后,太太就离职在家,又不太愿意出门,本来沉闷的脾气更加阴郁。这几年她迷上了炒股,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她的影响,朱小苗除了上课就在家待着。朱卫国每周末带娘俩去一趟孩子她姥爷家,团聚一回,日子看似和谐美满。
看了几十首诗,朱卫国觉得有些倦了,遂拿起书架上的笛子吹奏起来。笛声孤寂地飘散开去,在万盏灯火的夜晚。
11
香兰去广告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便出去拜访客户了,挤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心里是久久没有过的踏实。她打算月底领到工资,就从朱卫国的房子搬出去,找个四人一间的床位。
到小区门口已经差不多九点了,她打算随便煮点挂面当晚饭。出了电梯,瞥到家门大敞着,香兰吓了一跳。她急急冲进去,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在哭哭啼啼地翻箱倒柜,朱卫国木木地坐在沙发上,她的东西用几个编织袋打包好了,静静地躺在客厅里。
香兰弯身下去捡起被踩得灰头土脸的西装,那是朱卫国的,她发脾气时剪破之后又挂进了衣柜,算是一个纪念。
“她怎么会在这?”香兰轻轻问道。
他低沉地说了声对不起又陷入沉默了。朱太太头发蓬乱的哭着出来了,指着香兰的鼻子骂道:“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香兰木然呆立,手里拿着朱卫国的西装。朱太太抖抖索索地把一个编织袋拖到门外,拽过她手里的衣服说:“别碰他的东西,你现在就给我滚!”朱太太气汹汹地推搡着她。
香兰望了朱卫国一眼,两人目光相遇,他又垂下了头,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东西我明天再拿走行吗?”香兰强忍着眼泪,平静地问。
“那你自己去门卫那取吧,我们家可不是你的仓库。”
“谢谢。”香兰走出门外。
香兰走到王梓家时快十一点了。王梓的母亲已经陪着小外孙睡了。香兰推门而入的时候,王梓正在做面膜,老张出差在外。看香兰一脸狼狈,王梓揭开面膜,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他老婆还没动手呢,骂你几句你就这样啦?也不知道打个车,你要二万五千里长征呢?”
香兰有气无力地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清醒一下。”
“她自己管不住老公,她还有脸了?她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如果朱卫国没有你,他会对家庭感到愧疚吗?他会更加顾家吗?如果她真把你赶走了,看朱卫国这辈子怎么恨她,她也不动脑子想想。”王梓拿起手机,“把他老婆号码给我。你要是真觉得理亏,这辈子你都抬不起头来。”
“我饿了。”
“把他老婆电话给我呀,你还真怕了?还有那个朱卫国,妈的,在老婆面前就成乌龟了?还是男人吗?真应该撞墙死了算了。要是我们家老张敢看着他老婆推我,我肯定把他阉了,是男人就得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一点他不懂?”
“我真的饿了。”
王梓的母亲起来了,示意她别大声嚷嚷,否则把孩子吵醒了。
保姆已经睡了,王梓的母亲开了冰箱看了看说:“还有很多菜,我帮你热热。”
香兰吃饭的时候,王梓洗澡去了。王梓母亲陪在香兰旁边,不时地给她夹着菜,慈爱地说:“多吃点,看你气色很不好。”香兰憋了一晚上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只是埋着头扒饭。
“慢慢吃,小心鱼刺。”王梓的母亲带着苏州口音,听起来软绵绵的,撩得香兰只想哭。她叹口气说道,“香兰,你还年轻,做错了事还可以改。不像王梓,有了孩子,就只好将就结婚了。当时他和张扬在一起,我和她爸都非常反对,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庭,为什么要****一只脚去?王梓和我说,那叫爱情,我不懂。一个年龄大一点儿的男人喜欢上一个小姑娘是很容易的事,我相信也应该有爱情,但大家都为爱情离婚了,这个社会该怎么办?我和她爸这一辈子说不上有什么爱情,但也吵吵闹闹过来了。我就经常教育王梓,要找个好男孩,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不听,硬是让张扬离婚了……”
香兰放下碗说:“我已经吃饱了,谢谢阿姨。”
王梓披着浴衣出来了,大声问道:“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呢?要不自己去买个房子得了,还受他老婆的气。”
香兰笑道:“五千块钱不到,够这个月吃饭。不过我已经上班了,月底就可以领工资了。”
王梓在香兰旁边坐下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有些生气,又有点无可奈何。“你清高也不是这样清高的吧?男人出去找小姐,好一点儿的一次还得上千呢。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身价降得比小姐还低?”
“朱卫国没有钱,他工资都交给他老婆了。而且,他经常给我,我也不要,他怕我不好意思,就把钱装在信封里偷偷放桌上,有一回,我一不小心就当垃圾扔了。他知道我脾气,也就不太给了,但也够平常生活下去。”
“你是脑残了吧?你还为他省钱。不是听说他都快提副部了吗?你以为他靠工资过日子?即使他把工资都交给他老婆,他自己每年也有个百八十万吧。退一万步讲,他不敢收,求他办事的人多了,你随便替人和他求求情,你找人要点钱又怎么了?你从来就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源。”
王梓母亲收拾着碗筷,忍不住插嘴:“别老教人使坏。人家不像你,都掉进钱眼儿里了。”
“我困了,想睡了。明天得早起上班,你这离我公司挺远的。”香兰温和地说。
“上什么班?你脑子都想些什么呀?自作自受!你让朱卫国出点钱给你开个店多好。女人得自己强硬点,当初要不是我哭着喊着要开这个理发店,老张哪会主动拿钱出来?现在,你什么都没捞着,他老婆把你赶出来了,你还平心静气呢。”王梓扔给她一支烟。
香兰点上烟,平静地说:“人家是正经夫妻,我和朱卫国相爱有什么用?在婚姻面前,爱情是很苍白的。”
“得了得了,又是文艺女青年的腔调了,你嘛,除了会写几首破诗,还会做什么?你真傻透了,背了个小三的骂名,被他老婆那么欺负,但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我很爱他。”
“烦死了!别爱来爱去了,自己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吧。快洗澡睡吧,明天我再帮你想办法。”
夜,吹熄了一枝枝星星的烛火,黑暗像老葡萄藤树液一般滴下来。谄媚的昏暗,憔悴的夜晚,在屋里雪亮的光线中蜷做一团。在夜的皮肤上,划出一个淡淡的伤口。血液沿着街巷流淌,灯柱和光线被绑上绷带,染上苍白的颜色。
香兰怎么也睡不着。无法入睡。夜空正与满天的鸦群一同沸腾。她记忆着一切,只是把夜晚忘却了。月亮是治疗失眠的一片药。然而,撩起窗帘,她只能看见死去的太阳在冰冷地燃烧,寒气锋利地刺入骨髓。
第二天,香兰下班后,王梓帮她把东西拉到自己家的储存室了,忍不住又劝她一场。香兰只是不言语,王梓恨铁不成钢,想给朱卫国打个电话,又嫌自己太多事,所以就任由香兰沉默去了。
王梓生完孩子就入了教会,香兰在她家住的几天,她每天劝她入教。听香兰唉声叹气,她就劝道:“你还是信主吧。主一定会给指明方向的。人这辈子,谁没个错,但只要心里有主,主一切都会原谅你的。所以,做点错事怕什么?还有主呢。白天做错了事,主晚上就原谅你了。”香兰每次一听她布道就想笑,但终归是忍住了。王梓看她冥顽不化,只能感叹她这只迷途的羔羊,得不到主的恩典了。
王梓的母亲每天想着法子给香兰做好吃的,王梓又逼着她吃各种补药,加之每天有规律地上班,香兰的身体竟渐渐转好,梦魇也不那么频繁了。
12
香兰租了间僻陋的屋子,王梓帮她拉了点东西过去。房子简陋得连床都没有,只是靠墙放着一张半旧的单人床垫。香兰弄了个大纸盒子暂时当柜子,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其余的东西都只好寄存在王梓家。
香兰浑浑噩噩地上下班,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虽然常忍不住想朱卫国,但电话很少能拨通,偶尔通了,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你保重好自己。挂了电话,她常会愣一半天。
抑郁的世界在她脑后枯萎、凋谢。记忆难以置信地繁茂起来,直至铺满她的窗子。躺在破旧的单人床垫上,她看着记忆在窗帘上跳着舞,眼花缭乱,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她走过的旅途。记忆的枷锁沉重地套在她脖子上,她感到孤单。
过了将近个把月,朱卫国给她打了个电话,希望来看看她的住处。香兰有些踌躇。“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说完,她眼泪就滚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吧,我放心不下。”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朱卫国还是过去了。他到的时候,香兰已经做好了晚饭。
没有桌子放碗筷,香兰撑起了床上的一张小电脑桌,刚能摆下两个盘子两个碗。桌子只有二三十厘米高,桌旁放了两个坐垫,香兰淡笑道:“没有凳子,只能委屈朱主任盘腿坐着吃饭了。”
朱卫国笨拙地好不容易才坐下来,香兰递给他一碗米饭,幽幽地说:“你已经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
“我是没这个福分。她每天跟着我,我去哪她就去哪,我去上班她就去附近等我,她突然想不通了,就会半夜从家里跑出去,逛荡大半夜。我怕出事,只好跟着她。今天我是趁她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
“她怎么突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