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吧,所有的畜群都接到了,他怎么会接不到呢?是不是跑的丢了马子找不回来?不可能有别的原因呀。”却吉扎布听到后也着急,可他总想是有点原因晚来,他知道二十二日晚上来也不迟,二十三日前一定能出了山口。他安慰娜日萨说、快来了,估计今天会到的,一百多里地,早晨走上也得走一天。
早晨起来,天气很好,人们心里都明白,坏天气快要来了,这已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了。夜里的月亮已带了阴圈,它的预兆已从天空告诉了地面,越是在这个时侯,盼人的人越着急、越心焦。日出盼,日午等,日落西山不见影,娜日萨的心上。像黑夜笼罩大地,随着天黑蒙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她猜测江卜拉没有回来,一是没有接到通知,二是丢失了马群。但是,第二种可能很少,她知道江卜拉接到改良群像眼珠子一样保护,尤其在大冬天,他决不会松手的。除了接不到通知,没丢了马群还会有什么原因?难道他病啦……她不敢猜测了,越猜测,越感到困惑,越感到心神不宁。
夜里娜日萨更加沉重地躺不下,睡不着,一入睡就做惊梦。但她记起来的是,一匹马掉在井里了,又说是一只羊,捞了半天也没捞上来,她蹬滑了一块石头危险掉在井里,哇地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了,她想,他俩一个属马、一个属羊,难道马和羊都被落井下石了吗?
她呆呆地坐着,惊醒后一阵心慌,当她想到今晚要度蜜月似地跟江卜拉谈一晚时,她的心更冷了。
灯油已熬尽。昏暗的灯头闪跳了几下,慢慢地熄灭了,浑身战栗着,一种危险的兆头紧紧地裹着她的心,她深深地哀叹着流下了痛心的眼泪……
江卜拉等了难熬的三天,心急如焚的三天终于过去了。二十三号的大雪提前到达了,落日后阴起,二更以后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又变得细了、密了,就像往下倒麸糠,天变得泼墨一样。天气的突变更使江卜拉害怕了,他半夜起来,穿上衣服出去,雪直往脖根里灌,迎风站下雪片封眼,马儿全部成了一个颜色,站下来嗦嗦发抖。
江卜拉望着天空,天空像一张大黑幕,望着远山,远山一片深灰色,马群骚动着,他的心剧烈地跳荡着、撞击着,觉得胸闷堵塞。怎么办?走不了、在不得,如果再等下去,马群也会被雪埋。
起身,怎么起身?谈何容易!往大队走,八十里山路二十里川,大雪深埋了山沟,灰腾席勒过去。困在山沟里就留下往雪下埋了。再说人家没有通知,如果改变了计划,不到大队集中了,各畜群点直接走,你赶着白跑几百里不是故意往累赶马吗?见娜日萨心切,可是顾马群更重要,人今天不见明天也能见,今年不见明年也能见,爱情之火泼不灭、冻不熄,可马群一但闪失了,是社员的命根子,饭碗子,顾全大局就得放弃小局,这是宗旨又是总则。
直接走,倒是少绕路,不过岭。可是马群、给养、房子……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七手八脚。更使他不放心的是娜日萨,自己悄悄走了,娜日萨不知道,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怕她一时盲动骑马来找,她不识地理,掉进山沟里怎么办?原来的计划都已破灭,要不是变化,回到大队,欢聚一次,长叙一夜,一但离开了也觉得心里安慰一点。现在已经雪满山沟,独自冒险,赶着马群,走进死亡之谷,那不成了千古罪人!
现在是进退两难,两不放心,但是又没有良策,想见无望,只有想别的办法了。
草原上有句老话,只要是活着,日后总会相见。为了相见,只好活着。在一种责任感的驱使下,他终于放弃了热恋中的相见,为了保护马群,费尽了千辛万苦,也要孤群东进。
下了一夜大雪,塞北草原又加了一层厚皮,草原牧民又多了一层灾难。江卜拉没有回来,雪情紧急,集中起来的畜群只好先走了。出发之前,大队杀了几条牛、十几只羊来款待“远征者”。因为天寒,酒是要喝的了。
在人们灌酒吃肉的晚上,莎拉河畔移动着一个少女的身影。这时侯,谁也不能看见她的眼睛。她不抬起头来,但是你可以清楚地看见高高的、纤细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是润湿的,在她的面颊上留着乾燥的泪痕,这泪痕一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她侧着脸,还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表情是朴素的、温柔的,而且是悲哀的。她想到了移场,一路上有受不尽的罪过,曾有许多人在移场中,把尸骨丢在了“敖特尔”的路上。有的虽然历尽艰辛到达了目的地,可是,牲畜死了大半,三年不得回归。有的马群一去十年八载,马群不回来,牧马人怎么回来?要是结了婚,两人可以一块走,有些恋人就是在风雪旅途中度蜜月的,等他们回来了,娃娃也好几岁了。这次一走,别说十年八载,就是三年五载怎么熬得过呢?看不到他的笑容,听不到他的声音,闻不到他的马嘶,十年八载不愁白了头发!自己在家里愁苦、哀叹,可是江卜拉狐身一人,在异地他乡,单调地、孤独地过着原始部落的流放式的生活,他该咋熬呢?十年、八年,青春飞逝,性泉千枯,留在记忆和梦境里只有叹息和悔恨了。悔恨有期还好,不要“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敖包山上有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立刻抬起头来眺望;她那双牝鹿一样畏怯而明亮的大眼睛,在卧牛石中间迅速地闪过。倾听一会,长叹一声,她的脸变白又变暗了,嘴唇痛苦地抽动着,新的眼泪又从浓密的睫毛下流了出来,停止在面颊上,像一条条小虫爬行。这样经过了很长时间,她一动不动,只是有时苦闷地挥动一下手,她不是思念,她突然想到江卜拉不来是否跟僧格的反常有关?于是,她疾步下山,连夜去找却吉扎布。
却吉扎布像恍然大悟似的去找他的秘书林青森格。林青森格告诉却吉扎布说,他拿着三群马的通知,走到莎拉碰上僧格了。僧格问他去那儿,他说去岭北送通知,僧格问尽有谁的?他说,有仁庆的、单巴的,还有江卜拉的。僧格说,江卜拉的给我吧,我正要去试验群。顺手掏给了僧格,他还叮宁僧格千万不要忘了。
却吉扎布听了完全明白了。他噔噔几步冲进了僧格他们吃肉喝酒的房里。他一进去:
“僧格!”这一声喊的大伙都停下了手上的肉和嘴边的酒。这时娜日萨也随后赶进来。却吉扎布自己也感到有点失声了,他调整了一下声调说:
“僧格,江卜拉回来说你没送去通知,为啥不给送去?”
“江卜拉回来啦?”大伙几乎是齐声问着往门外望。格拉仓和难兄难弟的马倌高兴地跳起来说:
“快请进来喝酒!”
“快……”
。
“我……”僧格听说江卜拉回来了,惊恐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吉扎布看出他的内心的尴尬,他又逼视一下,僧格低下了头。
大伙惊喜了一阵,空喜了一场。江卜拉怎么会回来呢?这是却吉扎布采取的镇心法。假如不说江卜拉回来,问急了他会说:“送啦,谁知咋的没回来?”江卜拉不在与谁对证?采取这一手果然有效,僧格一下被镇住了,当场垮了神。却吉扎布说:
“人家林青森格亲自要送,你说你去试验群,主动从人家手上要上,结果你捣鬼?!”
僧格支支唔唔、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娜日萨逼他一下,他想逃避一下责任,他说:
“我……我找不到他的马群……”
“你太可耻了!你还想骗人?”娜日萨气得脸色铁青,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想扑过去把他从凳子上揪下来,但她已浑身无力,像瘫了一样。这时他才说他藏起来没给送去。却吉扎布也气得两腿颤抖了,他说:
“我刚才是故意问他。江卜拉哪里能来,他压了通知,故意治他。僧格,你太自私了,你既治了江卜拉,也治了我们这一群良种马。你真有本事!”
僧格一听还害了一群马吓坏了,他说:
“我是想着治他,可我真的没想到还有一群马,唉,我错啦……”
格拉仓老头一听,啪地一脚踢翻了他脸前凳子上的烧酒碗,气得他两撇鬍子只抖动:
“你还是草原人吗?你把人和马群困在山里,人家在风雪里搏斗,保护集体的马群。你坐在火炉旁喝酒吃肉,你也能吃得下、喝的下去吗?”马倌们都气得跳起来了,酒场炸了。
娜日萨抽泣起来。僧格父亲也气得骂起来。格拉仓跳到地上,紧紧腰带,戴起风雪船帽就往外走。却吉扎布和娜日萨同时问他:”
“您去哪儿?”
“去哪儿。我能去哪儿,找不回江卜拉和马群,我怎么能安宁呀……”
“大叔,这可使不得,您不是不知道,下了一天两夜的大雪,山门已封,您怎么能过得去呢?他跟马群又怎么能过得来呢?”娜日萨拉住他的袍襟不让走。老头看着大家说:
“我过不去,他过不来,那就叫他困死在那里吗?让大雪把他埋掉吗……”说着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娜日萨本来就够痛得了,又受了这种撞击,捂着脸失声地哭了出来,赶快从门外跑了出去。大伙喊一声:
“娜日萨!——”又都愣在哪里。
娜日萨奔跑出去,风雪把他吞没了。在那无边的茫茫黑夜里,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不管方向,不管风寒雪凝,向着黑暗原野呼喊、向着落雪的天空呼喊。天不应、地不动,泪水从她冰冷的脸上流下来,她不知如何是好。
娜日萨很后悔,她学习回来就该骑马去看他,在那大山背后,在这离别之前,就该美美地谈上两天、睡上两夜,最后帮他一块儿把马群赶回来,送他远征。她懒了一下,只顾着收拾弄回来的科技资料,打包奶酪肉食准备给江卜拉带走。她依赖了组织,信任了别人,只是盼着时间,想着甜蜜,等待着恋人归来。她那里会想到有人从中作梗,卑鄙地使出谋害的手段致人于死地。他悔恨、她哭泣、她怅惘……
场上的老者们几乎都被激怒了,批评、责骂使僧格有些无地自容。青年们替他羞愧,大家都放下酒碗,放下吃肉刀,叹着气走出去了。
却吉扎布站出来说话了,为了不影响整个移场的安排计划,他让大家散去做好准备,天明以后大军发出。江卜拉的事,他们另想办法。大伙心里都不痛快,但是为了大局,该干啥的都各自干去了。可是娜日萨不同,她不会像别人那样能静下心来,在别人去各干自己的事时,她仍然在灰朦朦的夜色里,失魂落魄地走着。
她走着、走着,能走到哪里去?天阴着、地埋着,山头和河谷都倦缩在冬神的雪被下。自然界给人类带来灾难,可人又给人制造灾难,这双重的灾难压着,他怎么受得了呢?人啊人,吃肉喝血,这么恨啊…
她走着、走着,无望地走着,无声地哭泣着,无边的黑夜,裹着多少人的愁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