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的夜,无情的风,每一个出寻者心里都是寒惨惨的。却吉扎布安顿好走场的人们,他和格拉仓、僧格的父亲去寻找娜日萨,僧格也悄悄地跟在后面。却吉扎布看到娜日萨有些失魂落魄,他怕她哭坏身子、冻坏了脸。
“娜日萨……”
“娜一日一萨……”
在这片草原上,有谁能知道娜日萨的心情?那颗娇女的心,浸透了多少爱情的苦辣辛酸。她在城里,那样天赋的条件下,她的爱情之心没有被打动,宁愿挨鞭子,受折磨,也不吐花献蕊。僧格给了她多少恩与爱,许多敬慕求恋的追逐,都没有打开那扇少女紧闭的心扉,从没有让任何一个异性闯入。江卜拉的出现,使她拆除了第一道防线,尽管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追逐,没有拜倒,甚至还有些自傲、冷淡而又误会过她,可她从来没有在意。他来的时侯,她有了语言,他不来时有了歌声,在牧野水畔,她跟他长谈不休,在他使出男子大胆粗莽的动作时,她无推辞地给了他爱,那扇少女紧闭的心扉自动打开,让这个异性随意地闯进,不再防范戒备,爱的奉献是无私无畏的。
她的心碎了,由于她的爱给他带来许多灾难和不幸。她怎么补偿他的损失呢?无情的爱情像无情的冬天,什么绿草、红花、小溪、流泉和小鸟美妙的歌喉,都会冻凝和摧残掉。
娜日萨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走到了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什么时侯把她抬回去的,她醒来时,跟前坐着哭泣的母亲。
第二天早晨,太阳带着三个枷锁似的阴圈从山后走出来,脸色苍白,灰白色的寒云不一会又遮住了太阳的脸,它望着自己照射的土地被白色冬神占去时,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被推入灰色的寒牢里。
牛仔哞哞地求救着,羊儿咩咩地哀号着,马儿撕心裂肺地嘶叫着。骆驼由于负重和饥饿嗷嗷地叫着,顶着沉甸甸的驮子站立起来。大队前面的雪地上,送行的人们含着泪望着东倒西歪的牛羊。
农民酷爱土地,牧民酷爱牛羊。但是,牛羊毕竟是活的动物,有生命、有感情,所以,牧人对于牲畜的感情如子如孙。游牧部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一家一户分散着放牧,牛羊是他们唯一的生活乐趣,狗吠羊咩鸟儿呜叫,是他们心灵的音乐。为了牛羊,他们甘于寂寞,愿在雪地里站、冰滩上卧,接羔的季节,她们像等坐月子的女人,冬夜里守候着等待小生命的降生,这是收获,因此,累倒了身子,熬红了眼睛,她们始终是带着笑脸。看到那些白花花的春羔落地,就像三月看到了雪白的菊花展。驼子背、圈儿腿的老“查宏其”(老姑子)也愿意在篱火旁守夜,听着催眠的咩叫声走入梦乡……
现在要离开牛羊,与日夜相伴的畜群告别,没有不掉泪的。特别是那些老太太,就像女儿远嫁一样痛哭失声,有的跟在移动的畜群后面不愿留下,哀鸣声使人伤感,撕心裂肺。不晓得农民失去土地时是否也是这样?这就叫爱,爱得深,离别必痛心。
雪。落着,带着细碎的沙沙声,一阵厚似一阵,仿佛要埋掉这些留下的人们。
送走了牛羊,他们又想起了江卜拉。却吉扎布,格拉仓,到了娜日萨家里,娜日萨头脑里如灌了铅似的沉重,她看到二位老者进来看她,忙坐起来让坐,眼圈儿像涂了煤烟一样黑。嘴唇干裂像沙漠里刚回来,显得有点无精打彩。当她听到二老是来商议过岭找江卜拉时,一下来了神,带着感激和敬佩的目光望着二老。感觉像宇宙间突然亮起两颗行星。二位老人商量好,要去部队求援,让部队出动一辆坦克开道冲过山门,不然,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娜日萨起来穿衣,她要去,执意要去。格拉仓和她母亲不让她去可却吉扎布了解她的心情,不让去身体会垮下去,让去反而会好的快,精神的力量比什么都厉害,让她去,看个究竟也就歇心了。如果在,俩人还能见上一面,倾述一下衷肠,走了,也知道个结果,省得别人说了二忽二信。
却吉扎布同意后,娜日萨起来洗了脸,简单梳理一下,穿好衣服,三个人骑了三峰骆驼出发了。骆驼是沙漠之舟,也是雪地肉橇,马匹和车辆搁浅之后,骆驼是唯一的好骑乘,它有两座“山峰”,能挡风、保暖,它有几只大板蹄,可以踏雪。三峰骆驼三个人,在风里摇晃着向天尽头走去。
到了部队,稀客临门,首长们出来迎接,饮茶当中,安顿炊事员煮肉、包饺子,并拿出老家的名酒要招待。娜日萨紧推辞,却吉扎布说,此事不可太推辞,推辞会尴尬,盛情难却。端起酒来再谈正事,关系越好越要理解主人的心意。
酒过三巡之后,却吉扎布刚露了个口口,部队首长就说,喝酒吧,我知道你们有要事才来,平时请都请不到的客呀。还是娜日萨着急。她给各位首长敬了一圈酒,一是感谢她住院期间,部队首长们的关怀,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最后又不要住院费。二是提出借坦克开山口雪道。部队首长听说借坦克稍顿了一下,娜日萨心里咯腾一下。首长笑笑说:
“借坦克,这不是一家人又说两家的话了,让坦克手跟你去就是了。”娜日萨高兴地:
“谢谢首长了,我们总是麻烦你们,太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看,又说见外话呀,我们共同居住在这片草地上,守护在这片草地上,生息相关。你们对我们总是有求必应,格外支持,我们为牧民出点小力这算什么?战争年代,军保民、民拥军、军爱民、民爱军,心心相印,血肉相连,才打败了侵略者,建立了新中国。在今天的和平保卫经济建设时期,仍然是情同手足,这是我们的法宝,只要这个法宝不丢,我们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娜日萨听着很受感动,她有些激动了,于是,又用民族的礼仪,唱着新的敬酒歌,轮番着敬了一次酒,把个军民小宴席推向了高潮。
一个钟头以后,两辆坦克开到了营帐前,坦克手接受了命令,检查过部件,而又接受了娜日萨献上的银碗清酒,准备出发了。娜日萨和却吉扎布,格拉仓把骆驼留下,部队给派了小车坐上,坦克在前,小车在后,分开雪道进入深山。刚下的雪,虽然满沟,尚未坚硬,坦克破虚雪,犹如扬白面,雪虽厚,大漠平野更是畅通无阻了,下午三点就到达了江卜拉的马群点上。娜日萨头里跑去一看,人去屋空了。
屋里的东西,能带的都已带走了,留下的也就是磁盆瓦罐火炉了。最使娜日萨安慰的是,西南角的低柜内留下一封不长不短的说明信。信中说:
尊敬的却吉书记,亲爱的萨妹: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侯,也许到了雪化山开了。这个长长的冬天,白色死神统治着这一带山谷,除了鹰鹫别的人畜是无法通过的,我这一走,这里只有一顶雪埋半截的蒙古包了,雪化春归时,总有畜群过来,那时这封沉睡一冬的短信才会和你们见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份移场的通知总不见送来。按道理,十八号的天气预报指挥部是看到了,这也和打仗一样,有了这个预报应该立即改变集中计划,原定二十三号集中是按照天气无变化定的,有了变化哪能不改变计划呢?我一看到天气预报,第二天就做好了动身的准备,通知一到立即起群,当天就能到了大队的附近。谁想,等啊、盼啊,急得我心快从嘴里吐出来了。越等越无影,越盼越无声,人未到雪先来,这一夜的大雪,埋了我的所有企盼和希望。雪,好像往我心上落,越下越厚,越压越重,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一睡着就梦见娜日萨哭泣,哭得我好心碎呀……
娜日萨念不下去了,紧咬唇慢克制,泪水还是像小泉一样涌出来,两手哆嗦着就像风吹信纸。开始却吉扎部没有念,他看到娜日萨那两只贪婪的眼睛,就把信交给她了。她念着念不下去了,却吉扎布才接过来继续念:
雪压着心、压着马背,我看到不能等了,多等一天就会离死亡近一天。为马群不被大雪埋掉,我只好不听调遣。独自走了。走,怎么走呢?集中走时,吃的、用的、住的都有人管,自己去谁管呢?蒙古包不能带了,吃的不带不行,穿的、盖的也得带。于是,我套了几匹老成马,把它们连起来,给我驮着。夏天测绘队留下个很小的布篷,一个马驮不动,只好剪开分驮,就这样,于二十三号离开,走苏尼特地界,一直往东走。山高怕慢汉,路远日日行,大概有一两个月走到了吧。管它呢,不死在路上就行,心里有目标,总会达到的。
‘隔山之后就无法见面,无法通信了,到了千里之外,我想通信更难了,留下这封迟到的信,一是向公社报告一下我行动的情况;二是让我的娜日萨,知道我是带着忧虑、惜别和思念“逃难”了,记住草原上的那句古话,只要是活着,总会相见的。为了相见都好好活着,好好生活着。到了乌珠穆沁,我就试着写信,接到接不到也写,直到回归的一天……
却吉扎布低声地念完信,眼圈儿也有些发红了,他把信递给娜日萨说:
“好同志啊,多好的青年人……有胆识,有毅力,有情感。娜日萨,不要难过,为他骄傲吧,这才是我们草原上最有希望的一代。颓废的一代很快会败阵于光明的一代。”
娜日萨拭泪后说:
“知道走了,没有压在雪下,这我就放心了。但我担心他这几十天冰天雪地怎么过呀?我怕他受不了,弄上一身病,到了异地他乡,少医缺药怎么办呢?”
却吉扎布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马到山前不怯步,有心人面前,没有越不过的山,跨不过的河,你放心吧,你注意好你自己的身子吧,省得让他担忧。为了草原,你们青年人多付出,多牺牲一点吧。”
娜日萨不说什么了,看到格拉仓把江卜拉丢下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件一件的搁到汽车里,才说:
“却吉书记,回吧。”
“好,回吧,省得部队首长担心。”
带着希望和疑虑进了山,又带着挽惜和担忧返回去了。一路上,坦克像迎战一样飞驰。
回到军营,太阳已经先走了,边防营地的灯火迎接了他们。知道他们回来就晚了。部队首长给他们安排了丰盛的晚宴,说他们在风雪中扑腾了多半天,回来好好吃点、喝点,娜日萨她们感到真不好意思,她的心理非常不平衡。
晚餐之后,战士们已经等侯了多时。部队首长邀请却吉扎布给战士们传达了下中央最近的会议精神,同时讲一讲地委党校学习的收获,和心得体会。却吉扎布是个蒙汉兼通的干部,他用汉语讲的当中,有些蒙古族战士听不懂的新名词他又能用蒙语翻译。讲得有声有色,听得聚精会神。别说战士,连那些常去开会的团长政委也觉得受益匪浅,因此,他的报告常常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报告结束后,接着就是联欢晚会,娜日萨虽然心情沉重,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但是,她感激部队的多次支援,坦克手们一天的辛劳,她抑制着痛苦,尽量满足了战士们的热情邀请,她唱了多首自己熟悉的歌儿,跳了盅碗舞和部队战士的巡逻舞和鹰舞,她的歌喉和舞姿把晚会推向了高潮。她的美艳和活泼倾倒了绿色军营,使军民关系更加密切了。
夜里又落了一层薄雪,太阳一照如晶莹的宝石闪光。三峰骆驼上顶着三位各怀心事的人踏上了回归的雪原,三行蹄印就像三条链子,从军营系到了蒙古包的家门口。
僧格因为做了错事,这几天躲着不敢见娜日萨,去看巴德玛额吉也是等着娜日萨不在时才敢去,理亏的人心里没有勇气,除非那些不要脸的人吧,僧格好赖还是个大队干部。不过,这场事做的非常差劲儿,在这个大队,他的威信起码降低了三分。
江卜拉恰恰相反,因为人们心理的同情,又加上他的果干行动和勇敢精神,他的威信提高了许多,特别是老格拉仓见人就说,好小子,这么大的雪一个人敢移场,真勇敢,为了集体的利益,个人受多少罪啊。冰天雪地,白天在风雪中滚上一天,到晚上连一口热茶也喝不上,真让人心疼啊!
这时的人们又高看了一眼娜日萨,认为她有眼力,找上这样的小伙子,那才有出息,这要和僧格这个酒坛子比起来,那可是鹰与鸡的差别。马背“摇篮”的学员们更感到骄傲,有人还编了“好来宝”唱起来。群众的公正和赞扬使娜日萨心里得到了安慰。
江卜拉走后,娜日萨经常去看望他的叔叔,缺啥送啥,爱情缔造了无私的高尚情操。
娜日萨尽管心理上有所安慰,但是心里总不安宁,每天黑夜她想他今夜咋过。她是人在家里,心早已随他去了。